“袞袞诸公並非不知尔等,只是他们巴不得你们闹得越大越好。
唯有天下大乱,天子才会下詔授兵;唯有授兵於州郡,士族才能名正言顺掌军政之权!到那时,宦官可除,皇权可制,而你们不过是他们借来焚庙的薪柴罢了!”
谢渊大喝。
黄巾起义谋划了十年不止,又声势浩大,民眾数十万,朝廷真会不知道?
不可能的。
东汉实行严密的户籍制度,百姓被编入“里”“亭”“乡”,迁徙需申报,否则视为流民或亡命徒,会被缉捕。
不说別人,就说在那寻阳,县城里什么时候来了陌生人,哪哪的望族子弟途径,他谢渊都是门清。
但为什么朝廷没动作?
因为实际控制地方的多数士大夫们,都希望太平道坐大。
如今尚处在党錮之祸的时代,士大夫被宦官压得抬不起头,三公九卿说罢就罢,连太学生都敢抓、敢杀。
在朝堂无半分实权,在地方又被三互法死死钳制,连根基都扎不稳。
长此以往,士族將不復存矣,而知道危险,焉能不自救?!
谢渊前世认真研究过这段歷史,而看三国歷史,怎么能不读南唐北王的《魏晋南北朝史论丛》和《魏晋南北朝史》?
这可都是被称为最权威的断代通史。
南唐北王两位史学大家也在各自的著作里点出过——“地方官员多为士族出身,对太平道初期活动多采观望,直至不可收拾。”
“党錮之祸后,士大夫被排斥於权力之外,对朝廷怀有强烈不满。黄巾之乱,客观上为他们提供了重返政坛的契机。”
是的,黄巾虽然並未击溃汉军主力,却逼得天子將兵权下放到了州郡,而统治州郡的就是士族豪强!
这还没完,黄巾起义之后,贯穿整个东汉的官宦势力,也被彻底一扫而空。
很多人受三国演义影响,以为宦官外戚都是威胁皇权的“邪恶力量”,但其实恰恰相反。
东汉名义上只有一个朝廷,实则分为內外朝。
外朝以三公九卿为主体,由士大夫主导。
內朝,则是由皇帝亲信的宦官,节制天下兵马的外戚大將军,以及皇帝本人共同组成。
虽然三者之间也互有倾轧,皇帝年幼,则外戚秉政;皇帝长大欲亲政,则倚宦官诛外戚,若皇帝早夭,则进入新的轮迴循环,若皇帝英明,则宦官外戚皆成助力。
但不管三者之间怎么斗,自和帝与党錮之祸后,士大夫们的外朝已经长期被內朝架空,政令都是绕过外朝的三公九卿直接下达。
於是一八九年,士大夫集团力劝大將军何进诛除宦官,最后何进死於宦官之手,外戚陨落。后袁绍遂率兵入宫,尽诛宦官两千余人,宦官势力被彻底拔除。
这个伎俩是不是很耳熟?
何进被宦官杀死,是因为有人泄密,被宦官提前知道,而泄密这人不是士族官员,是何太后。
黄巾起义失败的原因之一,也是因为有人提前泄密,而泄密这人也不是士族官员,是张角弟子。
这还没完,宦官外戚既除,士族却未掌中枢,反引董卓入京。董卓在洛阳纵兵劫掠,废立天子,焚宫毁庙,恶名滔天。
董卓当真那么蠢?
没人知道。
但事实就是自此以后,东汉皇权赖以维繫的三柱——宦官、外戚、天子,尽数崩塌。 而本因党錮之祸沦为边缘的士族,却於乱局中悄然崛起——借黄巾之乱,得州郡兵权;趁宦官外戚天子武將相残,夺中枢政柄;再加上士族本身那执天下是非的清议之重,最终三权归一,再无制衡。
一桩桩,一件件,看似偶然,实则环环相扣。
且每一次乱局之后,坐收渔利的,永远是同一批人。
若说这其中,全无士族的布局与推手
谢渊,是不信的。
而若一切真是一盘大棋
那即便自己提前出世,他也不觉得能助黄巾成事。
说到底——
华夏几千年,只谈帝制时期,何曾有过一次真正的农民得天下?
所谓改朝换代,不过是豪强换姓,士族易主;农民揭竿而起,烧了旧庙,砸了神像,可最后坐上神龕的,永远是另一批读书人、另一群世家子。
黄巾,不过是又一场为他人作嫁的烈火罢了。
听完谢渊话语,张宝的双眸骤然亮了起来,仿佛暗夜中见了星火。
他再次上下打量一番谢渊,忽仰天大笑:“哈哈哈!好!好一个寻阳谢郎!果真天纵之才!我没看错你!是!你说得半点不差!
我兄弟几人在州郡传道,官府每每发现,却只派几个求盗敷衍了事,从未见一兵一卒来剿!如今想来,若无那些控制地方的高门大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如何能走到今日?!”
话至此处,他神色忽转癲狂,鬚髮皆张,可转瞬又强自压下,长枪“鏘”地一顿,枪尖直指谢渊:“可那又如何?!滔滔民意已起,星火早已燎原!待黄天既立,龙蛇起陆,便是他们想收手——也已悔之晚矣!而你”
张宝声音陡然低沉,眼中狂热未散,杀意已起,却无暴怒,只有一种沉沉的惋惜。
“谢郎啊谢郎,你既有经天纬地之才,为何却袖手旁观,不肯助我”
他顿了顿,枪尖微垂,似有剎那犹豫。可转瞬又抬眼,目光如铁:“你若归去,庐江必安;庐江若安,我扬州之火从何燃起?既你心意已决,那今日——便留下吧!来年,我必亲自为你祭拜上酒!”
话音未落,枪如毒龙出洞,直刺谢渊心口!
谢渊瞳孔骤缩,不退反进——侧身、沉肩、拧腰,刀锋自下而上斜撩枪桿!
“鐺——!”
火星迸溅,震得他整条右臂发麻,虎口崩裂,血珠飞洒。
可张宝枪势未老,手腕一压,枪桿借腰力猛然回抽,枪尖自下而上挑向谢渊下頜——正是长枪“回马一搠”的杀招!
谢渊急仰身,枪尖擦喉而过,颈侧顿时血线迸出。
他欲挥刀反击,可虎口早已震裂,刀未举起,张宝第二枪已至,直贯心窝!
千钧一髮之际——
“鐺!”
一枪自侧疾至,精准劈在张宝那玄色的天龙破城枪桿中段,力道竟將百斤重枪生生盪开三寸!
张宝虎口一麻,骇然侧目。
火光中,穿著贵气鸦青锦衣的女子踏舷而立,刀尖微颤,寒如秋水。
她看也不看张宝,只淡淡瞥了谢渊一眼,“连个装神弄鬼的中年道士都对付不了,今夜回家,罚你举著我再做五百深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