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溯,半日前,舒县城门。
货商行人尽驱,街巷肃清,唯甲士奔走如织。
士兵部曲们抱著薪柴油脂直往马车上装,乔雨瓷与谢渊大姐谢鸳,带著乔家谢家周家人在旁清点装箱,甘寧蒋钦按刀环立,目光如鹰,巡弋四方。
“瑜儿此话当真?!那巢湖贼寇,目的竟是我舒县?!”
周尚面色如常,眸底却藏不住一缕焦灼。
而在他面前,年幼的周瑜虽神色严肃,但眼神反倒比周尚这成年人更沉著冷静。
“我与阿渊,会同诸位幕僚反覆推演,十成把握不敢言,八九分还是有把握,不得不防。不过叔父放心,此番我已经做好万全准备,若那水贼不来还好,来了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周尚眉峰稍展,却仍蹙眉:“瑜儿有此胆略,自是家门之幸,然你带这么多引火之物今日湖上刮的是东南风,白石渡口在西面,你若点火,风助火势,岂非自焚其岸,反噬己军?!”
巢湖水匪自居巢而来,居巢在巢湖东岸,舒县与白石渡口在巢湖西岸,而庐江之地,冬刮西北,夏吹东南。
若是周瑜在西岸白石渡口点火,那火势被东南风一吹,极有可能反卷回来!
到时,不仅烧不到敌船,反倒先烧自家码头!
周尚眼中满是不解。
“叔父久居庐江,竟也觉火攻不可行?”周瑜轻笑一声,唇角微扬,声如碎玉:“——那,便是可行了。”
“瑜儿此话何意?!”
周尚连忙追问。
周瑜让隨行阿大拿出舆图,笑道:“巢湖夏吹东南不假,然叔父儿时,定是没有去那白石渡口摸过鱼抓过虾。”
他负手,指向湖图白石渡口——那里,湖岸如鉤,向南探出一道嶙峋石岬,两侧丘峦环抱,形如猛虎张口,吞湖衔浪。
“此地名白石鉤,湖风至此,如怒马入巷,左衝右突!白日风盛,那风儿只会在这峡口里打转,犹如鬼哭狼嚎,因此不少老渔民亦將此称为鬼嚎峡,然
昼则湖热而气升,风自湖出,推岸草而西倾;夜则陆暖而气沉,风自岸生,卷湖浪而东噬!”
周瑜抬眼,眸中繁星如坠:“入夜之后,东南风渐弱,不再被顶在岸边打转,反而遇石便会迴旋,常在此地化西南倒卷之风——老渔民称之为鬼回头,三伏天亦能吹人透骨寒!
而今日,瑜儿便是要找上天借这西南风用上一用!”
世人常言关羽“水淹七军”是天意垂怜,周瑜“火烧赤壁”乃东风借力,仿佛二人的赫赫战功,不过是老天垂青、时运凑巧。
然,这一切都並非运势所至,而是人定胜天!
水淹七军看似是老天垂怜下了暴雨,实则关羽深諳荆州地理——夏秋多雨,江汉易泛。故而他早將营寨高筑於山岗,暗中修堤蓄水,以营盘为势,逼庞德退守低洼之地。
——如弈者落子,逼敌自陷死局,待天雨倾盆,只需决堤引水,便能將七军尽没。
故《三国志》赞曰:“羽威震华夏”,何曾言其“羽得天之幸”?
只因世人大多愚钝无眼,但见天雨,不见人谋,得见洪流,不见经纬!
火烧赤壁,亦復如是!
曹操熟读兵法,深知“冬主西北风”,自恃水寨居於西北岸,若周瑜在东南岸用火攻,烈焰必被风势反噬,自焚其军,这才敢铁索连舟。 可曹操不知,周瑜之才,不止於兵书韜略,更精於山川之形、江流之势、风候之变。
在北方,冬天的確是刮西北风,因为北方多平原。
可在南方长江流域受赤壁的江湾流向、两岸山势地形等因素影响,冬日的西北风会在赤壁这小片地区改变风向,从而出现短暂“东南风迴旋”!
彼时曹操,七月兴师南下,九月轻取荆州,十月舳艫千里、旌旗蔽空,如黑蛟舞爪霸江东游。至十一月隆冬,百万雄师赴吴越,铁索连舟横大江!
江东满朝文武,噤若寒蝉,纷纷劝孙权俯首称臣,以避锋鏑。唯周瑜请战,且不据夏口之险,不守樊口之固,独选赤壁一隅,为天下决战之地!
只是他早已算定——赤壁一战,必有东南风起!而东南风起之时,便是他江东周郎名动千古之役!
只手摘星,將天意按入棋局,待那曹军铁索连舟,便是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檣櫓灰飞烟灭!
而此刻,在这光和五年蝉鸣聒噪的夏夜。
尚未及冠的周瑜,正策马疾驰於通往白石渡口的官道之上。
马蹄碎月,火影裂空。
两百轻骑衔枚疾走,背负焚湖之策。
——少年未冠,已携风雷行夜路。
湖风未动,胸壑先卷万重浪!
是夜。
月黑风高杀人夜。
白石渡口北侧山崖,林影如墨,两百轻骑隱伏於松涛之间。
崖口高处,唯两骑並立,衣袍猎猎,俯瞰湖面暗潮汹涌。
左侧的英武男人勒马於前,声沉如铁,“那谢家大郎已带四百兵马奔赴居巢,定是已中了水贼奸计。
如今这舒县城防空虚,虽有周乔两家部曲,然那陆康上任以来便是大力打压地方,如今两家的眾多部曲都已经归藏各县田园,城中算上守军不过七百之数”
他顿了顿,目光如刃,扫过湖面:“若巢湖水寇真扑舒县,必倾巢而出,少说四千之眾!而我等——兄长,你我合兵,不过两百。”
风卷衣袂,他语声压低,却字字如钉:“以愚弟之见,不如转兵龙舒。龙舒非庐江重镇,贼必不倾力,然城中文士云集,儒生满堂。若我等能解其围、护其民——军功,自会有人替我们记上,还能搏个忠义护儒的好名声。”
夜风骤止。
崖上,忽爆一声长笑——
“哈哈哈!妙才啊妙才——你还是胃口太小!”
右侧那玄袍矮壮男子猛然一扯韁绳,战马长嘶人立,月光如刃劈面,照他眉宇如刀,眸中似有星火燎原。“去那龙舒?不错,能稳拿军功,能升官发財——”
他忽而敛笑,语如寒铁坠地,“然我曹孟德千里南下,岂是为龙舒那点芝麻大小的功劳?!”
——语落,松涛骤静,两百轻骑屏息。
月下这矮而不屈,目露狼顾虎视之相的男人,正是譙县曹操——曹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