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周家去信之时,曹操早已悄然启程,奔赴庐江。
是的——他早就来了。
虽名义上仍掛著朝廷议郎之衔,可自两年前上书为忠臣竇武、陈蕃鸣冤被灵帝冷眼无视后,他便已心灰意冷。而今年初,“放鴟梟而囚鸞凤”一案,更是彻底浇灭了他对朝堂的最后一丝幻想。
“放鴟梟而囚鸞凤。”
就是数名宦官犯法,本当绳之以法。可身为士林领袖、素称清流砥柱的太尉许戫与司空张济,却畏缩如鼠,不敢动宦官分毫,反將几个无依无靠的小吏推出顶罪,妄图掩人耳目。
奈何天网恢恢,此事终究败露。
此事尚未传至民间,荀彧尚不知情,前些日子还因听闻许戫被贬,黯然独坐酒楼,举杯长嘆,以为痛失良臣。
可在曹操眼中,那不过是一场令人作呕的闹剧——偽君子披著清名外衣,行苟且之事,比真小人更不堪入目!
於是,三月之前,他便託病辞闕,悄然归隱譙县故里。
也因此,周尚当真误会了他。
起初,他对庐江剿匪確无兴趣——
他缺军功,极缺!议郎虚衔,无兵无地,他渴望一纸调令,换一个实权之位。然区区水贼之功,还是太少,都不够塞牙缝。
收到周异书信后,他也没权衡什么黄家,只是准备遣家中子侄前来助阵,便算做个人情。
可在大半个月前,一条密报,如毒蛇入袖——“家中老僕,於居巢市集,亲见太平道地公將军张宝!”
太平道自170年起於中原传教,十余年间,信眾数十万,如野火燎原。如此庞然大物,连偏居舒县的周尚都能嗅到腥风——他曹操,岂会毫无察觉?!
只是张宝自教势壮大后,便深藏幕后,官府画像已是十年前旧物,形貌模糊。若非那曹家老僕恰是早年流民,曾於潁川亲眼见过张宝布道,此时还真认不出来。
巢湖闹匪患,正巧张宝又在居巢。
他敏锐嗅到了其中的腥味,这才私下接了陆康调令,点齐两百心腹偷偷来了庐江。只不过见那张宝躲在暗处没有现身,他也就一直蛰伏在渊。
而今日,机会真的来了!
几百水匪官兵互砍,这点军功他看不上。
可若是能抵抗几千水匪,带领士兵护住庐江郡治——舒县,那便是名震天下之功!
一念及此,曹操眸中寒光骤燃,如饿虎见血,唇角竟缓缓扬起。
就在此时,夏侯渊耳廓一颤,低喝:“兄长,来了!”
“终於来了!”
曹操猛然攥紧马鞭,指节泛白,顺著夏侯渊所指方向极目远眺——
原本月色如纱、湖面粼粼的巢湖,此刻竟如星河倒悬,自水天相接处浮起万千点火光!
——极远。
远到火光如豆,几不可辨;远到人声寂灭,浪声亦无;远到连老卒眯眼也难断其数,唯凭经验,知其势大。
那星火之阵,绵延如蛇,无声滑行,似与夜色同谋。
每一点光,便是一舟;每一舟,便是一伍,此非流寇,实为军阵!
“如此规模四千不止!”
曹操非但不惧,反更兴奋,压低嗓音,语速如箭:“全军听令!放其先锋登岸,先容千人过滩!待其阵型拉长、首尾难顾——”
他猛地抬手,对身旁的曹洪指向西侧山坳:“子孝!你率五十骑绕至西岗,擂鼓鸣金,多张旌旗,虚布疑兵!务使其以为陷入重围,自乱阵脚!” 手势一转,拍向夏侯渊肩甲:“妙才!你我亲率余部一百五十骑,待敌腰腹空虚——拦腰突入,只衝一道!不恋战、不回头、不计首级。凿穿之后,直扑舒县城门!我要让全城百姓,亲眼看见『譙县曹孟德,提刀来救』!”
“是!兄长!”
夏侯渊抱拳应命,眼中战意如沸。
甲冑鏗鏘,似已嗅到血气。
——全军待命!
松林间,呼吸凝滯,刀刃轻鸣,战马低嘶,杀机如弦满弓,只待一声令下,便如雷霆裂空!
可就在这时,一骑斥候自后方林道狂奔而至,滚鞍落马:“少主!滩头有异动!!”
“什么?!”
曹操猛然扭头,顺其手指方向,只见右侧林道烟尘骤起,两百轻骑如黑电裂空,直扑白石渡口!
可怪就怪在,马匹竟多出一倍有余!
更奇的是,每匹空鞍战马背上,竟都驮著竹篓,鼓鼓囊囊,不知所藏何物!
最前方三骑,如锋矢破阵。
左侧骑士,头插赤羽,背负双戟,马蹄过处,碎石飞溅——一看便是万夫不当之猛將!
右侧骑士,蓝巾束额,腰悬双刀,身形矫健,目光如电——必是江湖出身、刀下无生的狠角色!
而正中那骑,竟是一位少年!
年不过十岁上下,身披素甲,未戴兜鍪,黑髮隨风扬起,面容清俊如画,如玉琢之器,藏雷霆之锋!
曹操心头猛然一沉!
“他是何人?!”
脑中电光火石——周家?谢家?乔家?庐江年轻一辈,能统两百骑者,唯有一人!
“难道他便是那周家周瑜?!”
曹操一怔,他几年前见过周瑜一面,但偶然见的一见,自然记不了多久。不过他这次是过来庐江剿匪,当然早就调查过周家谢家乔家都出了哪些人手,年龄一对,也就只有周瑜了。
“这等小娃娃,带兵过来作甚?!况且,他不是隨那谢家大郎去了居等等!难道说他们看破了贼寇早已看破贼寇声东击西之计?!”
一念及此,曹操心中一惊——若真是如此,那这谢家大郎周家公子,当真不世出之奇才!
可还不等他多想,周瑜已经带人去到渡口。这些士兵都是周乔两家的部曲,而且是精锐中的精锐,在周瑜的调动下如臂指使。
顷刻间,岸边芦苇、滩涂、浅水,不仅堆满乾柴枯草,更被悄然涂满乌黑膏油——竹篓倾倒,腥腻之气混著松脂焦味,刺鼻呛喉,隨风瀰漫!
嗅著空气中的油味,曹操一愣,继而仰天大笑,“哈哈哈,什么寻阳谢郎,周家神童,不过黄口孺子,纸上谈兵!竟敢在下风处布火?!——风向未转,火一起,先燎的是你自己啊,小郎君!”
他笑得前仰后合,半晌才抚胸止息,唇角却仍噙著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如猫戏鼠,如鹰视雏。
“这火一起,倒也能烧得贼寇一阵慌乱,伤亡难免——倒不必拦他。妙才,我与他父亲也算有旧,一会儿火起,你便衝杀下去將他救出,莫让他伤了性命。”
“是!兄长!”
夏侯渊眼中同样带笑,与曹操一样,此时在他眼中,周瑜也不过是一玩火自焚的稚童。而两人都没注意到,那青衫挎剑的少年,已悄然立於水岸之畔。
周瑜抬起手,指尖轻触鬢边长发——髮丝如墨,正被风温柔托起,徐徐飘向湖心。
他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意。
“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