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东园稚会,参与者皆为庐江郡士族子弟。
自六七岁的幼童,至十四五岁的少年,齐聚乔家大院,笑语喧闐,热闹非凡。待到乔老太爷携一眾庐江名门长辈步入正厅,满院气氛更是骤然沸腾。
族弟子也分尊卑,庐江说是周乔黄李四大家族,但那只是个噱头,庐江郡內远不止四个士族,寒门小姓更是数不胜数。
对於那些小家族的晚辈而言,能一次见到这么多大人物还是非常兴奋。若能得哪位大人青眼一顾,一句讚许,便可能换来荐举之途,前程顿时光明。
谢渊也在其中鞠躬行礼,不过老实说,他心中並无多少波澜。
士族长辈们或许会赏识聪慧子弟,扶持一二,但那不是恩赐。
这些士族弟子在未来,大多会在家族的帮扶下入仕,若是能彼此联结,便是门生故吏,盘根错节,共掌权柄。而这些都与他谢渊一介商贾之子没什么关係,他进这正厅都是周瑜非要拉著他进来的。
不过
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出了问题,他感觉那高坐主位、鬚髮皆白的乔老太爷,竟似有意无意地向他投来几瞥目光。
不多,也不长。
可每一次,都恰好落在他低头整袖、抬头回视的瞬间。
像是无意扫过,又像刻意停留。
“这老太爷什么情况?”
谢渊有些奇怪,而在这时,身后一哥们忽然激动的小声对友人说道:“方才乔公似向我頷首,莫非是见我入门时揖拜有度,心生嘉许?”
“绝无此等可能。”
“你妒我风仪耳!”
“”
“”
身后两哥们莫名其妙压声吵了起来,还不时用屁股挤来挤去,活像两只爭食的雏鸭。
谢渊和周瑜对视一眼,两人都是有些好笑。
不多时,隨著乔老太爷说几句勉励之语,眾人也就跟著乔家总管去了东园,浩浩荡荡一大群人,穿月洞门,过迴廊,气氛非常热闹。
该说不说,乔家作为庐江的地头蛇,的確是家大业大。
过了几道月洞门,来到乔家东园的剎那,谢渊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
草长鶯飞四月天,古色古香的庭院里青石小径蜿蜒向前,两侧桃林延绵不绝,此时正是桃盛开的日子,落英繽纷,池边杨柳轻抚水面,风景美不胜收,空气清新怡人。
饶是本来对这童稚会没什么兴趣的谢渊,此时也是觉得心情舒畅,不自觉深呼吸。
周瑜用肩膀轻轻撞了他一下,眉眼一挑:“发什么呆呢,这边。”
两人走到空地一侧的树荫下。树影婆娑,春风徐徐,一张小案早已摆好,上面陈列著几碟瓜果点心,还有一壶凉茶。
这所谓的东园稚会就是一群庐江的士族弟子坐在一起诵诗、习礼、舞剑,展示展示才艺,然后由长辈们出出题目,交流交流,这也算是一次扬名的好机会。
这种事依旧和谢渊没什么关係。
他没背景,没人会给他登台表演的机会。而且士族重名,就算有人瞧不起他,这种时候也不可能找他麻烦,否则分分钟被扣个心胸狭隘的帽子。
不过,在风景秀丽的庭院里吃吃瓜果,看看表演,谢渊觉著倒也还不错。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天上的春日就快到天中。
“这李家的长子剑法倒是还不错,谢兄你觉得如何?”
围成圈的草坪中间,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舞剑如风,周瑜看的兴奋,扭头问谢渊。
谢渊嚼著李子,笑道:“还行,就是没什么力道,真打起来一枪砸下,他这架子就要散。”
“谁能和你这虓虎一般的傢伙比力气啊。”
周瑜笑著白了一眼,还想说些什么,而在这时,隨著那李家舞剑少年拱手退场,一位白髮苍苍的老者也来到草坪中央。
“誒,来了来了!轮到论道环节了!”
周瑜一下兴奋起来,谢渊歪头,“论道环节?” “就是长辈拋出一个话题,让我等討论,我最喜欢和人辩论了!”
周瑜跃跃欲试,谢渊失笑摇头,暗暗笑道:现在急什么,未来多得是你辩论的机会。不过说起来,诸葛孔明好像去年才出生吧?
谢渊脑袋里隨意想著。
草坪上的老者拱手,扫了眼亭畔,见乔老太爷微微点头,这才开口:“诸生皆习经史,可有人知——古之圣王,或重农以安民,或尚武以强国。然则——民之所趋,贵专乎?贵杂乎?”
话音落下,草坪顿时沸腾。
“贵专!心无旁騖,才能务本。”
“贵杂!百姓多条路,才不至困顿。”
一人背诵《管子》:“利出一孔者,其国无敌!必然贵专!”
眾声喧譁,少年们你一句我一句,爭得面红耳赤。
周瑜却蹙眉沉思,片刻后低声道:“谢兄,这题你怎么看?我觉得还是要贵杂,百姓多条出路,安居乐业才是最关键的。”
“百姓?”
谢渊挑眉笑道,“又给我下套?下回我可不陪你来这种地方了。”
周瑜赶紧陪笑,凑过去摇扇子:“谢兄慧眼如炬,瞒你不得。偏是这般机锋,才值得与你一论——快说说,你是如何做想?”
“有话不直说,你们这些士族就是矫情。”
谢渊咬了口李子,这才说道:“这李家前辈嘴上是在关心百姓,实际是在考察在场眾人的政治倾向。至於我从春秋到秦,所有强国,无不是贵专。
秦国最狠。税收泰半,一斤粮食七八两上缴。百姓衣牛马之衣,食犬彘之食,光靠种地根本活不下去,唯一的出路就是上战场卖命。可也正是这利出一孔之制,让秦横扫六合。所以依我之见——唯有贵专,鯨吞百姓万物之血汗归於上,国才可速强。”
谢渊声音很低,却字字如钉,周瑜听的直皱眉。
谢渊未曾察觉亭畔大树下,乔老太爷执盏的手也微微一顿,眼中掠过一丝冷意,“苛政猛於虎!此子竟推崇利出一孔这法家之道!商贾之子,果然只知盘剥!”
一念落下,他心头渐冷。
他原本欣赏谢渊的才智,却未料其竟有酷吏之相。
更让他心头一沉的是谢渊这番话,动摇的是士族根基。
利出一孔是法家的代表性思维。
说白了,一人或者一个集团来掌控所有资源出口。
所有出路,皆自上而出。
百姓种田,田地要靠朝廷授予;士人入仕,要待荐举后朝廷批准;军队粮餉,要由朝廷拨付;就连商贾贩运,也要经朝廷许可。
这样一来,百姓无论是想富想升亦或是想活想安,都只能仰其鼻息,听其號令。
这套方法,其实听上去对士族也还好。毕竟皇帝盘剥士族,士族也能向下盘剥地方豪强,地方豪强还能再向下鱼肉乡里,层层转嫁,最后代价都被百姓承担。
然士族入局,岂会甘愿为人作嫁衣?
士族拥名望,聚门阀,散尽家財於乱世中择主扶持,为的是与之共治天下。若真行利出一孔,则皇帝一家独尊,士族再无话语之余地,沦为鹰犬。
乔老太爷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周瑜也是眉头紧缩。
可在这时,谢渊又话锋一转,“利出一孔的確是强国的好法子,但世间安得双全法?秦朝將集权走到极限,百姓疲敝,士族愤懣,终二世而亡——足以证明此路虽速却不可久。
可问题又来了,我大汉光武皇帝走另一条路——共治,似乎也行不通。光武皇帝不行盐铁皇室专营,利归豪强。不抑土地兼併,田归士族。恢復察举,官由郡国举。封功臣为侯,赐良田万顷黄金千鎰,要利出多孔与士族豪强共治天下,可结果如何?
外戚专权,宦官乱政,士族盘踞,州郡自雄”
谢渊喝了口热茶,摇摇头低声嘆道:“秦因专而强,亦因专而亡;汉以宽而立,今以宽而殃。
其实说白了,过刚折,过柔糜,执中则两难自困。治世之道,当如持秤——乱时权重於专权,安时权让於共治。秤砣在手,因势而移,非求中正,而求不失天下之机。”
一字一句如洪钟大吕,振聋发聵,周瑜已愣在原地呆若木鸡。
亭畔树下,乔老太爷同样双眸猛地一震,执杯之手几欲收紧。过了半晌,他这才缓缓鬆开指节,眼中冷光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不见底的震动。
“此子,竟有金鳞之姿!”
——潜渊未动,已惊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