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渊没在乔家门口见到父亲。
他倒也不是很意外,今早他本就是应该和父亲一起过来,只不过弟弟谢恆拉肚子,时间又赶不及,父亲才提前出发,他留在客栈照顾弟弟。
“想必父亲应该是已经去见那乔掌柜了。”
谢渊独坐乔家大院一隅桃树下,手捧清茶,眸光微敛,心中悄然盘算。
这时,周瑜抱著一个金丝楠木盒跑了过来,“谢兄,你怎么跑这角落里坐著,害我寻你半天。”
“那边都是一群小孩,太吵。”
谢渊笑著抿了一口茶,微微偏头示意。
只见另一株桃树下,几个士族子弟正时不时往这边偷看,神情慾言又止。
方才这些孩子还或好奇或高傲地打量谢渊,有的似乎认出他出身商贾之家,便掩口低语,眼神中带了几分不屑。然而此刻见周瑜与他举止亲昵,那神色便又不同了。
周瑜也是感受到了这个氛围,笑著白了一眼,一屁股坐下,“区区几个小屁孩而已,谢兄可是怕了?”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罢了。”
“说话竟然比小爷我还装,当真可恶!”
周瑜笑著吐槽一句,然后將那金丝楠木的小盒子端上桌,“不谈他们了。谢兄,可有兴趣替我瞧瞧这对玉笔镇?”
“玉笔镇?”
谢渊挑了挑眉,伸手揭开盒盖。
盒中两只小玉雁静静臥著,不过两寸许,温润细腻。
一只昂首振翼,仿佛欲冲霄而去;另一只却低首伏案,姿態沉静安然。
光下望去,羽翎纹理清晰,工艺极为精巧。
谢渊眼神微动。
玉器自是珍贵之物,而以雁作镇,寓意“雁来传书”,又与士子勤学相合。
周瑜见他神情,以为被惊住,摇扇得意笑道:“此物乃我父亲从洛阳得来,据说出自潁川巧匠,世间仅此一对。我打算献於稚会,权作彩头。谢兄以为如何?”
谢渊闻言,唇角微微一弯:“你这一对,是打算赠一人,还是分作两人?”
周瑜眼神一亮,一副被说到心坎的模样,但他没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而是玩味道,“谢兄觉得该如何?”
谢渊看著盒中双雁,笑道:“昂首者,志在千里,似要展翅凌空;低首者,伏案安然,正合童子勤学之意。这两只雁儿都是好寓意,可並陈在一起,反显心杂不定。至於选哪只
如今天下局势波橘云诡,一切都尚未明朗,这时便火急火燎想要展翅凌空,未免显得急躁,还是送出这只伏案勤学的雁儿吧。”
“哈哈哈!谢兄果然大才!思路竟与我一样!”
周瑜大笑,眼神中的欣赏与知己之感再也掩盖不住。
他性格看似轻狂不拘,路见不平也愿拔刀相助,但实则他不仅有大才也有傲骨,普通人根本入不了他的法眼,可谢渊给他的感觉完全不同。
谢渊白了一眼,“你这傢伙就是鬼心思多。”
“哈哈,见谅见谅,主要是谢兄大才,我这才动了心思。”周瑜大笑著作了一揖,“实在不行,今晚兄弟带你去烟波舫听曲当赔礼如何?”
周瑜笑嘻嘻的说著,言语间已无初见时的客套,转为少年人间自然亲昵。
谢渊笑著摆摆手:“去个屁,我们这年纪去乐坊,我可不信那妈妈敢给你这周家大公子找漂亮姐姐,到时只能听曲不能办事,一点意思没有还憋得慌。”
“谢兄说什么呢,我等江北男儿上乐坊,自然是为的观江听曲,舒展豪情壮志,蛐蛐女色不值一提。” “少来。”
“哈哈哈,谢兄性格著实有趣。”
两人倚树对坐,茶香裊裊,笑语盈庭,静候东园稚会开场。而他们没注意到,月洞门的桃树下,周瑜父亲周异与乔家太公正遥遥望来。
“此子不凡,没想到那谢平一介商贾,竟然养出了这么个优秀的儿子。”
乔老太公目露感慨,转而又说道:“瑜儿亦非池中物,天资卓绝而不骄矜,胸有傲骨而无士族子弟的浮华之气,將来必成大器。子奇兄也可以放心了。”
“老太公谬讚了,那小子还差的远呢。”
周异笑著摇摇头,目光移向谢渊。
如果说之前在门口,他只是觉得谢渊少年老成,又天生是个练武的好苗子,觉得还挺有趣。
那方才听他与周瑜论玉谈势,特別是那句“天下局势波橘云诡,便火急火燎想要展翅凌空,未免显得急躁”,却令他心头微震。
此等见识,不该出自童子之口,但古代与现代不同,古时年少成名的神童太多了。
甘罗十二岁使赵,凭藉过人辩才说服赵王割了五城给秦国,十二岁被秦王封为上卿;
晏殊十四岁应“神童试”,赐同进士出身;王勃九岁便通读顏师古所注《汉书》,竟发现其中百余处讹误,撰成《汉书指瑕》十卷,十四岁应制科入仕,授朝散郎,正七品上,二十出头便写下《滕王阁序》,名动千古,堪称绝唱。
“这谢家大朗眼界宽广,心態沉稳,未来绝非池中之物,而且还是商贾出身。”
周异眉宇间掠过一丝深意。
士族在乱世择人而扶,一方面是看对方的能力,另一方面就是看別人的出身,但这个出身並不是越高越好。
袁绍四世三公,名望冠绝天下,势力强盛,几乎无人能及。可为何琅琊诸葛氏、潁川陈氏这些顶级门阀的嫡系子弟,却大多未投其门下?
原因很简单——顶级大族所求的,从来不是做个谋臣或属官,而是要与王共治。
袁绍出身显赫,家族根基稳固,核心位置早被亲族与旧部占据。外人纵有经天纬地之才,入其幕府,也不过是添一名客卿,难涉中枢,更遑论分润根本利益。
“商贾身份还是过低了,上不得台面,需谋些武將官职未来才好办”
东汉末年虽有买官之风,可若为此脱去商籍去走买官之路,未免本末倒置,徒惹笑柄。
从军立功倒是一条正途,既能洗脱商贾之名,又能积累资歷。可他是洛阳令,在京城安排尚可,要在庐江暗中运作,也需层层疏通,成本不小。
“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如今他与瑜儿都还年少,日后之事,且再看看吧。”
周异悄然拿定主意,目光终於从谢渊身上移开,微微拱手,道:“乔老太爷,今日事毕,晚辈便先行告辞了。”
“不留下看看瑜儿的才艺?”乔老太爷挑眉轻笑。
周异摇头,面露无奈:“朝中催促甚急,况且还需赶回去料理乔宏兄在京都之事。日后我周家在庐江的盐铁营生和瑜儿,便託付於老太爷了。”
“放心。”乔老太爷轻啜一口茶,声音沉稳,“定不负所托,宏儿的事你也不必太急。”
“那便有劳了。”
周异頷首,临行前又回望了一眼周瑜,眼中掠过一丝不舍的神色。
家中要在庐江留后路,必然要有举足轻重的人物留下,与当地士族结交。然天下还未大乱,他又是洛阳令,不可久居庐江,也就只能將七八岁的周瑜留下。
洛阳与庐江相距甚远,这次回洛阳,下次来庐江再见儿子就不知是何时了。他也有些不舍,微微嘆了口气,他朝乔老太公点头示意,便转身离去。
而他未曾察觉,乔老太公轻轻放下茶杯,指尖在杯沿上轻轻叩了两下,那双平时昏的老眼,此刻却清亮得惊人,静静地落在桃树下的谢渊身上。
“这孩子是有点意思,七房妾室所生的倩儿也正好与他年纪相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