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二牛早已做好午饭,虽然还是米粥,但内容上已经跟刚出川的时候有了明显的差别。一少半仍是川中产的大米,另外一半掺了小米和玉米。张长海回来的时候小队的其他四人已经吃过了午饭,给他留的饭在铁锅里,江二牛怕饭冷掉,把铁锅架在将要熄灭的木灰上,等张长海回来的时候,锅底的米粥已经烤出了一层锅巴。
江二牛给张长海盛饭,刘存富就守在锅边上咽口水。锅巴饭呀,在成都府时候家里常吃,用煮饭的米汤稍微熬一小会儿,就着酸菜熬腊肉,他能一口气吃两大碗。刘存富想得心里像有猫在抓挠一样,可惜只有这一碗饭,还是留给张长海的唯一的午饭。
江二牛把饭端给坐在地上的张长海,其他几个人也都围了过来,一眼就看出张长海不对劲了。
“到底说啥了?你别光顾着发愣,说话呀。”陈健娃耐不住性子,嚷嚷着问。
刘存富和江二牛都不敢问,只拿眼仔细观察着他们的队长。
李常安又点了一锅子烟,皱着眉头低声呵斥:“问啥子问,有啥子事先把饭吃了再说。”说完,拿过江二牛手里的饭碗,直接杵在张长海脸跟前:“赶紧吃饭吧,等下部队要走了。”
张长海好像才被从长梦里喊醒一样,慢吞吞地接过碗筷,可是才往嘴巴里划拉了两口,突然抬起胳膊挡住了眼睛哭了起来,饭还含在嘴里发不出声,呜呜咽咽地不成调子。
“我日你仙人板板,到底咋了,说撒!哭有个求用。”陈健娃忍不住暴脾气。
张长海一直拿胳膊挡着泪流不止的眼睛。他想说实话,却又记起了临回来时孙安国的再三叮嘱,暂时不许告诉大家刘总司令去世的消息,等吃完午饭陈师长要亲自向全军将士宣布,谁敢先说出去就给谁军法伺候。
可是什么都不说,张长海心头又憋得实在难受,哽咽了半晌说:“我哥,南京保卫战,牺牲了呜呜呜我哥哥死啦,呜呜呜。”
终于说出来了,终于可以拉抻哭出来了,尽管想哭的主要原因并不是哥哥的牺牲,因为自从哥哥上战场之后他早就有哥哥哪天就可能会战死沙场的心理准备了。但这一刻,张长海内心对大哥充满感激,感激大哥的死给了他一个可以放声痛哭的由头。
是的,张长海需要这个能让他明目张胆痛哭出来的由头,比任何时候都需要。
半年前在成都少城公园里举行的誓师大会上的誓言犹在耳边,主持誓师大会的,他们的川军主帅刘湘却已经死了,他们这些从四川出来的,千里迢迢奔赴他乡战场的川军未来将会怎样?谁来带领他们?这么多川军弟兄啊。
刘湘的死比大哥的死给张长海内心造成的震动更加剧烈,让他的心被深深的无助紧紧地包裹住,生出一种在他不算太长的生命经历中从未有过的迷茫。
张长海在这一天明白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事实,那就是人啊死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迷茫。只是张长海心内的这些思想斗争他的队友们是无法体会到的。四人沉默着围拢在张长海的身边,只是单纯地以为他们的队长在哭牺牲的兄长。
李常安按了按张长海的肩膀,低声说:“大哥子是好样儿的,咱们也争取学他那样当个英雄,他给咱们四川出来的部队兄弟伙争光喽。”
其余三个人马上用力地附和着点头,都忘了此刻的张长海根本就没心思抬起眼看他们。
可是兄弟伙们的相劝却让张长海哭得更凶,因为他们安慰的话让张长海又对与他同队的这几个兄弟伙生出深深的同情来。他自己尚有个现成的理由拉抻哭一场,他的这几个战友弟兄伙还不如他呢。还有那么多的战友兄弟伙,刘湘这一死,他们该怎么办嘛。
就在这五人小队的成员正在安抚坐在地上,哭得浑身颤抖的张长海的时候,旁边突然响起一阵哀嚎,紧跟着是一阵大声恶气的谩骂还伴着东西用力抽打在人身上的特有的闷响。
李常安几人扭头去看,就见一个肩章上绣着一道红杠的军官正在踢打一个士兵,那军官抡起土枪杆的手背青筋蹦起,一看就是下了死手的打,表情也狰狞着,瞪着通红的眼,太阳穴突出的血管把皮肤都撑得鼓胀,把脸也憋得紫红。周围的士兵都惊呆了,没人敢上前去劝。
那军官边踢打边骂:“叫你娘的瞎嚼舌,你个没脑壳的畜生,不想活着就去死,老子锤死你个龟儿子”说到死字上,军官越发发了狠地用脚猛踢在士兵的身上,最后一脚下去竟把个活人踢得翻滚了出去。
自打跟着队伍出川至今,部队里从没有军官这么下狠手打过士兵的,江二牛吓得藏在李常安身后不敢看。李常安和陈健娃也看傻了,陈健娃小声嘀咕:“看那个地上的,有进气没出气了的,再打下去怕是要闹出人命咯。”
刘存富平日话虽不多,但家里毕竟做着生意,性格圆滑,善与人打交道。行军这些日他同时常相处的几个小队早都混熟了,悄悄去旁边的队伍里打听明白了缘故又悄悄地折回来,附在李常安耳边小声说:“那挨打的兵是个碎嘴子,说咱川军叫中央军叫别的军阀部队都看不起,说咱打仗不行,上战场裤腰带上还要别着烟枪杆子,不是正经军人,尽是些混耍玩意儿。
旁边的陈健娃也全听见了,眼睛一瞪,大声嚷嚷起来:“龟儿子凭啥看不起咱川军?我们队长他大哥都战死在南京啦,那不是为打日本鬼子战死哩?那帮龟儿子凭啥子看不起咱川军?老子日他仙人板板!”
陈健娃这么一嚷嚷,周围原本看打人的士兵全转过脸看向他。连那个打人的军官也直起身,把目光扫过来。陈健娃正迎上他赤红的眼,吓得赶紧把脖子一缩。那军官的双眼红得像狼,只对上一眼就让陈健娃冒了满头冷汗。
那军官只是盯了陈健娃一眼,目光扫见旁边坐在地上眼睛红得像桃子一样的张长海,那双眼在张长海身上一顿,面无表情地转身走了。
军官一走,那边的队长赶紧过去小声催促大家整理好队伍,原本围成一圈的兵士又恢复了之前的队形,却一直没人敢去看看那个被打的士兵。
李常安看了眼那个躺着一动不动的士兵,收回目光时眉头却皱得更紧了。刚才刘存富问回来的原因李常安不全信,那些话听着虽让人怄气,可是李常安觉得如果就只为这些闲话一个当军官的犯不上把手底下的兵往死里打。他刚才也看见那个军官的眼睛了,那样的眼神不是有深仇大恨,就是有莫大的伤痛。
李常安的内心泛起些许不安,他忍不住低头看向仍坐在地上,眼睛哭得像熟烂的山桃的张长海。
午休时间结束,排长们亲自整顿各自的队伍。李常安留意到他们的排长孙安国的精神看上去也不太好。在经过仍未从悲痛中缓过神来的张长海身边时,李常安发现孙安国在看向张长海的眼睛里有抑制不住的紧张,但又像是在刻意地压制着那种紧张的情绪不被人发现,好像生怕张长海泄露了什么秘密。可是张长海的哥哥死了,他哭得伤心,这有什么好紧张的呢?
这个发现,让徘徊在李常安心头那种不安的感觉更明显了些。
部队终于整顿完毕,一级一级的军官汇报上去各自部队的人数,一个骑着高大军马的军官终于出现在远处的队伍里。军官因为坐在马背上,离着老远李常安就能看见他。在他的身边,有同样骑着战马的亲卫队和几位副官,他身边的一位副官边策马随着军官检阅部队,边高声向着整支部队介绍军官的身份,通过那高亢嘹亮的声音李常安才晓得,原来这位军官就是他们这支队伍职位最高的军官陈离师长。
陈离骑在马背上,表情很严肃,锐利的目光扫过部队的士兵,从队伍的头走到队伍的尾,最终折回在整支部队的中间位置勒马停下。这个位置刚好距离李常安他们所在的小队比较近,李常安能清楚地看到陈离师长的表情。
陈离始终紧紧皱着眉,在马背上沉默了片刻才开口:“今天上午部队临时驻扎,是因为我接到了一封重要的电报,电报的内容是向我川军全军通报,我军第七战区最高司令长官刘湘总司令,于1月20日,在武汉汉口的万国医院,因病不治逝世。”
这句话一出,在场所有的川军部队霎时像被戳在地上的马蜂窝,哄声一片。
李常安看到每一个人的脸上都露出惊讶,紧跟着是痛苦和茫然。这个表情在李常安看来异常熟悉,刚才他们的队长张长海就是这幅一模一样的表情。
他侧过脸去看身边的张长海。张长海此刻的情绪反而出奇的平静,可是这恰证实了李常安的猜测,张长海刚才不是在哭他牺牲在南京战场上的大哥,他已经知道了川军总司令刘湘去世的消息。他刚才哭的是刘司令。
“啪!”一声朝天鸣响的枪声镇住哄闹的现场,士兵们的目光又聚集到陈离师长身上。
陈离继续说:“刘司令临终前留给咱们川军一句遗言:抗战到底,始终不渝!敌军一日不退出国境,我川军则一日誓不还乡!”这个声音浑厚而有力。
陈离说的是四川话,川音出口原本韵律婉转,可是陈离的声音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洪钟一样敲击着在场所有将士的耳膜,更直击入每一名川军将士的心里。
“我们今后可能会一直跟着国民革命军一起打鬼子,也可能会被整编进别的部队。但,不管我们在哪里打鬼子,我们都要记住,我川人,绝不做亡国奴,哪怕战至最后一人。刘总司令就是要咱们川军牢记咱们出川的初衷,咱们川军不是为了哪位长官出来打仗的,咱们出川是为了保护我们的故土免受战火涂炭,为守卫祖国而战!”
“为守卫祖国而战!”站在最前面的一位队长紧紧握着的拳头突然高举起来,跟随着陈离大吼出声。
李常安感觉自己的血液好像在烧红的锅里煮着,身上热得发烫,不由自主也跟着高举起拳头,大吼出声:“为守卫祖国而战!”
“为守卫祖国而战!”全军齐声振臂高呼,铿锵的川音回荡在异乡的山岭间。
这一刻,李常安突然明白了刚才那个军官为什么会发狠往死里打那个兵。因为刘湘死了,可是这么多川军将士已经出了川,他们是要奔赴战场的,眼下的川军将士们最需要的就是士气,最听不得的就是丧气话。
李常安也是在这一刻才弄明白,队伍出川时誓师大会上长官讲的那个叫士气的东西,他明白了士气,在平常是一支部队的凝聚力,上了战场那就是干死敌人活下来的那一口气。
手指飞快在手机屏幕上点击着,孟响的眼睛盯着手机,思路却跟着李老爷子的话百转千回。
“刘湘是1938年1月20号去世的,那时候距离他率领川军出川抗日才三个多月,后来川军就被编进了李宗仁的第五战区。”这是孟响在百度上查到的资料。
李老爷子摇头:“那几个师其实最初不是给李宗仁的,经过山西的时候还有个小内幕,这个我等会儿再给你讲。刚才咱们讲到了刘湘去世,我就先给你说说刘湘。”刚说完,他们乘坐的大巴车就在即将进入的隧道口突然停了下来。一出成都平原,不管是火车还是汽车,出入隧道都是常事。成都到宜宾的高铁也就一个多小时,宜宾距离李庄不到20公里,这时二人已下过了高铁坐在了去往李庄的大巴上,孟响一点不关心路况,只眼巴巴看着李老爷子。
李老爷子笑了,接着刚才的话头继续讲:“要说刘湘,其实他早先跟川渝地区的其他军阀一样,争夺军队,争抢地盘,连年争个不休。谁都知道军阀混战的时候就属咱四川最乱,大大小小的军阀数都数不过来,有名的比如刘湘,刘文辉,邓锡侯,唐式遵还有熊克武,就连委员长当时最有名的王牌军长杨森,那也是咱四川的军阀之一。这些军阀争来打去,大仗没打过,可是小斗争从来不断,这也是咱四川这边的军阀在外头名声不好的主要原因,乱得太不像话啦。”
“那后来开始抗日了,咱四川这边的军阀们咋一下就和解了呢?一致对外了,这觉悟也太高吧?”孟响问。他感觉当年那些说不打就不打的四川军阀之间说不定也有啥内幕呢。
李老爷子点头:“嘿,他就是咯。日本鬼子来了,咱们四川的这帮军阀们还就是一下子都不打了。军阀头头们一致对外抗日的代表人物就是刘湘。我父亲说他的队长,也就是张队长,听他那位牺牲在南京战场上的大哥亲口说过,刘湘曾在青城山上的道观里长跪忏悔,忏悔这些年一直在搞内斗,忏悔因为内斗给老百姓带来的许多苦难。并在张道陵仙人的神像前发下誓言,再不搞内斗,率领川军出川抗日报国。自那以后,刘湘果然就停止了在川渝地区的内战,集结部队出川抗日。说来也奇怪,他这一发誓,四川别的大大小小的军阀竟然一呼百应,全都停止内讧一致对外啦。这在当时传到外省去也是一大奇闻。当真应了那形容咱四川的老句话:天下不乱蜀先乱,天下皆乱蜀不乱。这话说得是分毫都不差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