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讨论的热闹,队长张长海此刻正站在一座临时搭起的行军军帐门前,身体紧绷着,腰身挺得笔直,一副随时准备等待重要指示的架势。
他是第一次见他们这支队伍的连长,虽然还不是整支部队的最高长官,但张长海依然非常紧张。
见张长海这副样子,孙安国笑着拍了下他的肩膀:“不用紧张,冯连长虽然是重庆人,却不是火爆脾气。他极好相处的。”陪他一道过来的排长孙安国跟张长海是同乡,都是南充人,平日间对张长海多有照应。
“是!”张长海操着大嗓子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弄得军帐周围的士兵全都向他看过来。把孙安国给逗得笑起来:“叫你娃放松些,你这样紧张做啥子。喊你过来又不是要批评你哩。”
张长海依然规规矩矩地站着,皱起眉压低声音问:“那喊我来到底是做啥子嘛?”
孙安国摇摇头:“这个我也不晓得,是冯连长让我把你喊过来的。他才跟我说完就被陈师长叫去开会了,他让我带你过来等他一下。”
张长海紧绷的身体略微放松了些,又忍不住问:“孙排长,咱们队伍为啥突然不走了?是不是出啥子事情了?”
孙安国也皱起眉:“突然停驻是陈师长发的话,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不过听别的队伍里的说今天上午有份紧急电报送给陈师长,陈师长是收到了急电之后喊停驻行军的。”
“哪里发来的,是长沙吗?”张长海在大哥的信里听闻上海沦陷后,蒋委员长准备把政府临时转移到长沙。大哥自从淞沪会战上退下来之后就随部队转移去了南京战场。再后来他就没收到过大哥的来信了,也不晓得大哥现在在哪支队伍里。
“眼下还不清楚,等下冯连长他们散了会大概就晓得了。”
说起这次突然性的临时驻军,孙安国心里也在打鼓。各级军官们闷在军帐里开会都开了好一阵了还没开完,也不晓得有啥重要指示。队伍里的谣言倒是纷纷扬扬地传起来。有的说蒋委员长要重新编制川军了,还有人说刘总司令统率的川军部队要被裁去一大部分,据说蒋委员长是打着共同抗战的名义伺机削弱刘总司令的军权。但不管传言传什么,大多都是对川军不利的言论,弄得人心惶惶的。
身为排长,孙安国不敢跟张长海乱讲,但他心里晓得,川军出川作战都是在人家的地盘上打仗,情况复杂且多变,他们这些将士所能指望的就只有自家的长官。川军总司令刘湘就是他们这些出川抗战的川军战士的主心骨,当家人。
“哗啦!”军帐里突然传出来整齐的衣料摩擦的声音,站在军帐门口的孙安国立马跟张长海一样,面对着军帐身体站得笔直。站在他身后的张长海也马上反应过来,长官们的会议开完了。等候在门口的其他士兵也都站直了身体。
军帐帘从里面掀起,头一个走出来的是一位身着整齐军官制服的中年男人,约莫四十多岁,身姿挺拔,表情严肃。中年军官锐利的目光在军帐门口众人的脸上迅速扫过,转而向着部队最前方走去。立刻有一小队警卫兵跟上军官的脚步。
军官脚步没停,略微侧身对跟在他身后左侧的传令官吩咐:“传令,部队原地休整午饭,两个小时后部队开拔,晚间抵达北湖村驻扎。”
“是!”传令官应声传令去了。中年军官脚步稳定继续向着队伍最前方行去。
张长海呆呆地看着,目光一直追随着中年军官那充满自信的挺拔背影,直到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孙安国已经走出去几步,回头示意他赶紧跟上。张长海这才注意到在孙安国的前面,是一位同样穿着整齐军装的军官,走路也很精神,只是气势跟刚才他目光追随的那位军官相比明显略逊一筹。张长海猜这位军官大概就是他们的连长冯承义。
“瞧瞧你,眼睛都看直了,你晓得刚才你盯着瞅的那位长官是哪个不?”孙安国笑问。
张长海老实地摇了摇头,小声问:“那是哪一位首长?”
“那就是率领咱们这支部队的陈离师长。嘿,陈师长可厉害啦,三十出头就当上了旅长。他家是资阳的,在四川陆军军官学堂炮科念过书,正儿八经的军官出身,年少有为哦。”孙安国讲得口沫横飞,张长海听得眼睛雪亮。
张长海最喜欢听这些军官的成长经历。从前大哥每逢回家他都缠着大哥讲部队上的事,张长海早就听说过陆军军官学堂里出了好多四川的将领,他大哥的长官也在那所学堂里念过书,据说这所学堂还是辛亥革命那年成立的
就在张长海走神的时候,走在他前面的孙安国停了下来,回头给张长海使了个眼色,张长海也站住了脚步。他看见不远处,连长冯承义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正跟几个排长说话。孙安国嘱咐张长海在原地等着,便也往冯连长那边走过去,跟那几个排长站在了一起。
由于距离稍远,张长海听不清冯连长讲的啥,但他从冯连长的表情和那几位听命的排长的脸上看到了不安和紧张,这让张长海的心也跟着又提起来。
冯连长讲话的时间不长,很快就散了,其余几位排长回各自负责的队伍里去了,孙安国紧皱着眉,表情严肃地朝张长海这边走过来。
张长海一直小心观察着孙安国的表情,当对上孙安国的目光时张长海的心猛然一震,他瞬间被那双眼里毫无遮掩的浓烈的悲痛刺伤了。张长海怔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
走到张长海跟前的时候,孙安国的表情已稍微缓和了一些,只是说话的声音明显比平时低很多:“过来吧,冯连长有话跟你讲。”
孙安国的表情让张长海生出很不好的预感,孙安国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却一个字都不敢问,安静跟在孙安国身后走向不远处的冯连长。然而让张长海意外的是,当对上冯连长的目光时,冯连长脸上的神态却比刚才面对那几位排长时温和了许多。
“你就是张长海?”冯连长的语气跟他的表情一样,就如之前孙安国说的,看上去是个非常好相处的人。
张长海点了下头。他很想敞亮起嗓门问候一声冯连长好,可是因为实在太紧张,嗓子眼儿的肌肉绷得太紧,干张开着嘴,却一声都没发出来。
冯连长脸上带着亲切的笑,问:“你哥是张长勇?”
张长海赶紧又点了下头,脸上露出喜悦,心里头想:是大哥又来信了吗?
冯连长略微停顿,放慢了语调说:“你晓得你哥哥参加了南京保卫战不?”
“晓得。”因为提起大哥的缘故,张长海紧张的情绪瞬间缓和了不少,此刻他的心情反而带着些激动和期待。
“你哥哥张长勇,在刘总司令的带领下,跟随饶师长的第145师参加了南京保卫战,主要负责守卫的是南线的宣城广德县,面对的也是日军的精锐部队。这场仗打得非常惨烈,饶师长率领咱们川军的部队与敌人直英勇奋战到最后一刻,直到弹尽粮绝。饶师长用他枪膛里的最后一颗子弹自杀在战场上,以身殉国。跟随他一起战斗的全部川军部队一直抵抗到最后,也全部阵亡。”
冯连长垂下眼,深深地叹了口气才继续说:“你的哥哥张长勇张排长也在阵亡将士名单上。”说完,冯连长站起身,把手掌放在张长勇的肩膀上用力按了一下,说话的声调里都带着痛:“你哥哥是好样儿的,他们在广德战场上奋战了三天三夜,咱们川军参与南京保卫战的6万多将士几乎全部死在了战场上,他们都是好样儿的!是咱们的榜样!”
张长海的身体一直绷紧地站立着,泪在眼眶里翻滚,最后化作一句铿锵的声音:“是!他们是我们的榜样!”
“呜呜呜”旁边突然传来悲痛的哭声,张长海和冯连长同时转脸去看,发现竟是孙安国蹲在旁边抱头痛哭。
这哭声让张长海内心越发悲戚却也充满感动。他没想到自己大哥牺牲,这位与大哥素未相识的老乡排长哭得比自己还凶。张长海正琢磨如何安慰孙排长时,就听冯连长厉声呵斥:“孙安国,注意你的行为举止,莫给将士们起反面作用。你忘了刘总司令临终前给咱们川军将士留下了怎样的遗言吗?”
孙安国马上站起来,脸上的泪都顾不得擦,挺直腰身大声回复:“是!刘总司令说”
孙安国后头都说了些啥张长海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的两只耳朵嗡嗡地响个不停,脑海中只剩下冯连长最后的那句:“刘总司令临终前”
刘总司令临终前
刘总司令,他们川军的总司令,主心骨,刘湘死了?
张长海连自己是怎么走回部队的都不晓得,回到了自己小队驻扎的地方,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只觉两腿发软,身上再没有一点力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