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响听得嘴角弯弯地翘起来,语气里带着不自觉的骄傲:“说明咱四川的军阀还是很有觉悟嘛。
李老爷子微笑轻点了下头,跟着却又叹了口气:“觉悟肯定是有的,就是刘湘实在是死得太早了,要不咱川军也不会死那么多人。”
孟响想了想,问:“关于当年川军出川之后的情况一直都有个历史公案,那就是老蒋当年明着是动员刘湘率领川军抗日救国,但其实私心是想趁机瓦解刘湘的势力,这事儿到底是不是真的?”
李老爷子笑:“那还用问?肯定呗。不然刘湘当年带兵出川为啥跟老蒋谈的头一个条件就是川军不能分。刘湘又不傻,他怎能不清楚老蒋的心思。”可是李老爷子跟着话锋一转,脸上的笑模样就不见了,低声说:“但其实当初刘湘还活着的时候,川军一出川就被分开编配了,其中还有一个主要的原因,那就是川军的装备实在太差了,分开编到别的战区兴许能分配到一些装备。但这个想法后来被证实了,想分人家的装备,哼,几乎不可能。”
“嘿嘿嘿。”李老爷子跟着又自顾笑起来,笑得还挺开心。孟响盯着李老爷子脸上奇异变幻的表情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又来了,一时阴郁一时傻笑,精神分裂症状又犯了,这老爷子是不是要发疯癫了。
李老爷子笑得正欢实,突然表情又一收,神秘兮兮地靠近孟响的脸,斜着眼睛死死地盯着孟响,压低声音问:“你猜我笑啥呢?”
孟响被李老爷子突然靠近的脸吓了一跳,差点把手里的矿泉水瓶子甩他脸上,心里狠狠翻了个白眼,鬼大爷晓得你笑啥子。
“我是笑那老蒋呀,当年用尽浑身解数最终也没能亲自指挥咱川军。不管是邓锡侯的部队还是杨森的部队,咱川军也真是奇了,就只认咱四川自家的将领,别人谁指挥都不好使。就算被分配到别的战区里,也只能是川籍军官指挥。就比如我老汉儿第一次上战场,在台儿庄打的那一仗。”
孟响见话题扯到了台儿庄,晓得这个话题要唠起来可是个长嗑,赶紧提醒:“你刚才还落下一个话题,你说在上台儿庄战场之前,川军在山西还有点小内幕。咱按顺序讲免得混乱,先说山西的内幕。”
李老爷子哈哈笑道:“你小子不愧是学计算机的,条理弄得挺清楚。之前咱不是说到刘湘死了嘛,可是部队还是得行进呀。刘湘一死老蒋马上就解散了刘湘负责的第七战区,咱们川军各军部也被分配进了其他几个战区里。这是接着之前说的,但当时进入山西阎锡山地盘的时候刘湘可还没死呢。不过刘湘当时是在淞沪战场上,进入山西协助防守的是邓锡侯率领的部队。这里有个时间上的同步问题,淞沪会战的时间是从1937年8月13号就开始打起来了,一直打到十一月中旬才打完。而在这段时间里,日军北路的部队也在同时进攻山西。山西的战略重要性咱就不说了,北平沦陷之后,占着黄河天堑的山西就相当于北方的门户了,所以当时邓锡侯就率领川军进山西协助阎锡山作战。”
孟响皱眉:“川军是去协助阎锡山作战的,替他守地盘,他凭啥看不起川军呀。”
“听我父亲说,当时邓锡侯的部队进入山西时候正好是冬天,咱四川的天气跟山西的天气相差太大了,咱四川人穿得少呀,脚上还是草鞋,山西属于北方,那边冬天是要冻死人的。可是阎锡山又不给川军发军备,川军部队刚好经过一个阎锡山的军备库,就进去把里面储备的军用物资拿了。这下阎锡山可不干了,跟老蒋吹胡子瞪眼说川军是土匪军、叫花子军,不能打仗专干强盗土匪的勾当,硬让老蒋把川军调起走,一刻也不能在他山西的地盘上站。当时咱川军的名声不好主要也是从阎锡山的部队嘴里传出去的。”。
孟响一脸不服气:“谁说川军不会打仗,老蒋还亲口褒奖过川军呢。”
李老爷子也得意地点头:“咱川军是能打呀,淞沪会战打完,川军的16师被老蒋亲口誉为战绩最好的五个师之一,仗打得那叫一个生猛,四千人死的就剩几百了,只一仗从团长到排长就战死二百多。另外川军里头还有个叫向文彬的团长,跟鬼子拼死打了二十个小时,居然收复了桥亭宅、顿悟寺那一片地盘。可把老蒋给高兴坏了,亲自发电报把向文彬从中校直接提升成了少将,还给发了六千块的奖金呢。你晓不晓得六千块在当时有多少钱?那时候一个普通工人一个月的工钱才挣十块钱,六千块相当于一个普通工人五十年的工钱啦!相当的可观啦。”
孟响撇嘴:“哼,那阎锡山还敢看不起川军?”
“可是当时的阎锡山还不晓得川军打仗凶嘛,我刚才不是跟你摆了嘛,鬼子打太原的时候,淞沪那边还没打完,等到淞沪打完了,阎锡山早把山西给丢了,知道了川军的厉害又有啥子用嘛。
孟响感慨:“要阎锡山当初把川军留下说不定他的山西就保住了呢,之后的战争走向说不定就不是后来的那么悲惨了。”
李老爷子笑:“嘿,阎老西那人抠是全国有名的,川军拿了他的装备他不得肉疼死啊,当然看咱川军不顺眼咯。当时的军阀虽然答应跟老蒋一起抗日,但其实仍是各自揣着各自的小心思,阎老西自然不肯拿装备出来给川军啦,这也是能理解的。”
孟响反驳:“那刘湘凭啥要拨兵替你山西打仗嘛?刘湘跟阎毛驴又没交情。”
这话把李老爷子逗得大笑。阎锡山有个外号叫毛驴将军,是形容他为人行事谨小慎微的,没想到孟响还晓得这个。
笑过了,李老爷子突然把笑容一收,坐直身子朝前头张望,边望边说:“可惜历史没有假设哎,咱们快到了。”
孟响对李庄并没太大兴趣,以前陪父母旅游来过这里,跑马观花看过一次。他现在只想听李老爷子讲川军抗战时候他父亲当年的老故事,不愿意李老爷子岔开话题,就紧跟着问:“李爷爷,你说你父亲打过的第一仗就是台儿庄大捷,那你父亲见过王铭章将军没?”
李老爷子的目光从大巴车的前玻璃上收回来,转移到孟响的脸上,冷冷一笑:“哼,你把那个没字去掉,我老汉儿当然见过王铭章将军,不光见过,还当过他的兵哩。”
孟响也是一笑,斜眼睨着李老爷子:“您就吹牛吧,王铭章将军的兵全都死在战场上啦。滕县保卫战,谁不晓得呦,几乎没留一个活口。”
李老爷子却没有气恼,摆手笑道:“这确实是真事儿,信不信由你。我也不骗你,滕县保卫战我老汉儿没上,他要真上了那个战场,也就没我啦。不过据我老汉儿讲,就差那么一点点,差一点点他就去滕县了,这还得亏他们那位小队长,但是上战场前,我老汉儿曾很近很近地见过王铭章将军,对见到王铭章将军的那段记忆,我老汉儿说他能把那个人和那些话放在心头一辈子,就算死了化成灰,他的魂儿若有灵性还能记得起那些话,那他的骨灰都能热乎好久哩”
部队转眼又行进半月,这一日在驻扎的营地终于见到了另一支部队,就驻扎在距离他们这支川军不远的地方。
正值午饭时间,大部队正在休息,许多川军队伍里的士兵跑去看另外的那支部队。
李常安也看见了,那支部队的兵穿着整齐的军装,每个兵都配的有枪,有的是17式冲锋枪,有的是65式轻机枪,还有38式重机枪,每个军官不管官大官小腰里的牛皮带子上都别着17式手枪,锃亮的枪管子在太阳下散发着冷森森的光,看着就叫人胆颤也威风得很。
李常安从那一根根锃亮的枪管子上收回目光,继续搅合锅里的杂粮粥饭。负责做饭的江二牛跟着陈健娃和刘存富跑去看新来的部队了。那支队伍的装备明显比川军好太多了,李常安听说蒋委员长的中央军装备特别好,他同时也听说这次他们赶赴的战场是江苏的徐州,蒋委员长的中央军也要来参战。
张长海回来了,在锅边蹲下身抽出腰里的烟枪就着锅下头的柴火点着。
“那只部队是不是蒋委员长的中央军?”李常安问。
张长海眯着眼猛吸一口烟,浓重的烟雾从嘴巴里吐出来,摇头:“不是,是山西王阎锡山的晋军。”
“晋军装备也挺好嘛。”
张长海继续眯着眼吸烟:“阎锡山抠得要死,几个军阀里他的家底算厚实的,眼下日本鬼子到处占地盘,他当然要把钱全花在部队上头了,没了地盘他们这些军阀还混个屁呀。”
李常安安静地听着,安静地搅和着马上就要熬好的粥饭。张长海站起身往四下看了一圈,皱起眉:“那几个跑哪儿去了,也不晓得要回来吃饭。”
正念叨呢,一个战友急吼吼朝这边跑过来,边跑边喊:“张队长,不得了,你队里的陈建娃在跟人打捶,你快去。”
“这个龟儿子陈建娃,一下下都不叫人省心。”张长海边跟着那来报信的战友身后跑,边用力磕掉烟枪里来不及抽完的叶子烟,嘴里还止不住地低声咒骂着。
李常安不放心,喊旁边小队的战友帮忙看着锅里的粥饭,也跟着跑了过去。
等张长海和李常安赶到了现场,排长孙安国已经早他两一步到了。架早被拉开,陈健娃灰头土脸地站在众人围拢的人群中央,旁边还站着个穿着军装,跟他一样灰头土脸的兵。李常安一眼就认出那个兵身上的军服是晋军的军服。他紧张地看了排长孙安国一眼。
孙安国气得脸色通红,胸口明显地起伏着,显然是已经在张长海赶来之前发过一通火了。可是看见了张长海,孙安国还是忍不住又吼起来:“张长海,你这队长怎么当的,这都打起来了也不见你这当队长的面儿,怎么着?你比军长面子还大啊?”
张长海不敢开口,低头站着任由孙安国训话。孙安国见张长海不解释,反而训得越发凶起来,嗓门彻底遮盖了周围的一切动静,完全没留意不远处,正有一队骑兵簇拥着一位长官往这边来。
张长海自从兄长牺牲后,又听闻了刘湘去世的消息,这阵子一直没啥精神头,小队里的几个人平日里没事就找他说说开解的话。自出来这么多日子,白天一起行军,晚间歇在一处,同一口锅里搅稀稠,小队里的五个人也处出了些感情,耳听得孙安国越训越凶,话也说得有些不中听,李常安晓得张长海是个好面子的,就绷不住想开口替张长海求情。
可还没等他开口呢,站在人群中央的陈健娃突然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睛睁得浑圆,直勾勾瞪向孙安国:“老子就是不服。你莫训我们队长,人是老子打的,与旁人无关。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都冲着老子一个来,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袍哥人家决不拉稀摆带!”
孙安国没想到陈健娃竟敢顶嘴,怒道:“反了你了陈建娃,你带头打架还不知悔改,我这就去找冯连长拿你龟儿子就地正法!”
陈健娃把腰杆一挺:“去撒。老子把话放在这里,不得虚。”
说完,陈健娃抬起头指着对面那个才跟他打过架的晋军士兵,歪着脑壳说:“他说咱们川军是叫花子军,说咱川军是讨口子,土匪。老子不扯他龟儿子的嘴巴子老子跟了他的姓。就算就地正法这个架老子也打了。老子大老远从四川出来,来他们这些地方替他们打日本鬼子,他们反过来还骂老子,这口气不能忍!”
孙安国却瞪圆了眼:“军有军纪,打架就是违反军纪,你还不认错,态度也有问题,我这就拉你去见冯连长。”说完就上前去扯陈健娃。
陈健娃把孙安国伸过来的胳膊一甩:“老子晓得走,用不着你扯。老子就是打人了,老子就是不服气,莫说去见连长,就是去见司令,老子也是这个话!”
孙安国气得指着陈健娃的手指都在打抖,一把拽住陈健娃的衣裳领子当真要拉他去见连长冯承义。
张长海见孙安国当了真,赶紧上前去拉劝,原本站在人群里不敢吭声的刘存富和江二牛也都出来帮腔。他们都晓得,要是事情当真闹到冯连长跟前去,陈健娃搞不好真要受处分。
就在几个人拉扯不休的时候,人群外传进来一声断喝:“你们几个干什么呢?”
这声音铿锵有力,把几个人全都镇住了,就连孙安国也松开了陈健娃的衣领扭头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