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什么人!”一声苍老又尖利的暴喝,像一根针扎破了画室里紧绷的气氛。
老仵作钱贵一张脸憋得紫红,几步冲到沈十六面前。
尊卑都忘了,唾沫星子横飞地吼了出来。
“沈大人!您不能听这个疯子胡言乱语!”
他干瘦的手指哆嗦著,几乎要戳到顾长清的鼻子上。
“就算尸体被挪过,那又如何?”
“我等判断死亡时辰,向来是‘春秋凭暖,冬夏凭冷’。”
“全凭几十年的经验,哪有什么准数!”
这话喊出了在场大部分人的心声。
是啊。人死了,身子变冷。
天热就冷得慢,天冷就冷得快。
这才是他们懂的道理。
方才被顾长清那套“尸斑定位”的说法镇住的锦衣卫们,此刻又骚动起来。
看向顾长清的怀疑重新浮了上来。
“钱老说的没错。”
“死人还能看出几时几刻死的?”
“天方夜谭!”
“我看他就是故弄玄虚,想拖延时间!”
沈十六身侧,心腹百户雷豹也忍不住凑近了。
压着嗓子开口:“大人,这太玄乎了。”
“要不还是先把那家仆抓了,严刑审了再说?”
他的耐心显然快被这些听不懂的“道理”耗尽了。
一时间,所有的视线,怀疑的、轻蔑的、看好戏的,再次聚焦在顾长清身上。
这是传统经验对闻所未闻的“道理”的正面冲撞。
沈十六,会信哪个?
顾长清的身体靠在冰冷的画案上,用木头的坚硬来支撑自己不至于倒下。
每一次喘息,琵琶骨的伤口都像是被钝刀子来回拉扯,肺里更是像有一团烧不尽的火。
他没去看暴跳如雷的钱贵,也没理会周遭的议论,他只是平静地看着沈十六。
争辩?
对一群坚信大地是平的人,解释万有引力毫无意义。
最好的办法,是造一艘船,带他们去绕一圈。
顾长清撑著画案,缓缓蹲下身,这个简单的动作,让他眼前猛地一黑。
天旋地转,冷汗瞬间从额角滚落,他死死咬住后槽牙,将涌到喉头的昏沉感硬生生压了回去。
他伸出戴着羊皮手套的手,没有碰触尸体任何血肉模糊的地方。
而是精准地捏住了死者胡一鸣的下颌关节。
他试着向下按压,纹丝不动,像是被铁水焊死了。
他又换了个位置,去活动死者的手指关节,指头僵硬得像是铁条,根本无法弯曲。
整个画室都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这个囚犯对着一具无皮尸骸,做着他们完全看不懂的诡异举动。
终于,顾长清站起身,动作缓慢得像是画里的慢放,他看向沈十六。
“尸僵。”他吐出两个字。
算是对自己刚才行为的解释。
“人死后,肌肉会失去能量,开始收缩变硬。”
“这个过程,叫尸僵。”
“从头开始,往下发展,一直到脚趾。”
他停顿了一下。
让这个全新的概念有时间钻进听众的脑子里。
“此刻,这具尸体的尸僵已经遍布全身。
“下颌、颈部、四肢都已僵硬。”
“尤其是指关节、趾关节这些小关节,活动阻力极大。”
顾长清抬起手,用沾满烈酒的手套指了指自己的手指。
“这说明,尸僵已经达到了顶峰。”
他压下肺部的灼痛感,继续开口。
“结合尸斑呈现的淡红色。”
“那是血液刚刚沉降,还没来得及因为缺氧而转为暗紫的状态。”
“再结合此间室内的温度,大概在十六七度左右”
他的脑中,无数信息飞速运转、碰撞、计算,然后,他给出了结论。
“我断定,死者的死亡时间。”
“是在昨夜亥时初刻到亥时中叶之间。”
亥时初刻到亥时中叶!也就是晚上九点到十点之间!
这个精确到半个时辰的结论,让整个画室的空气都凝固了。
那是什么概念?
家仆的口供上,清清楚楚写着。
他是在子时之后,也就是深夜十一点多。
起夜时发现画室有异,推门查看,才看到了这恐怖的一幕。
时间,出现了整整一个时辰的偏差!
“你你胡说!”钱贵结结巴巴地反驳。
可他的底气已经完全没了,他听不懂什么尸僵顶峰,什么小关节阻力。
但他听懂了那个精确到可怕的时间。
这已经超出了他“春秋凭暖”的经验范畴。
进入了一个他无法理解,也无法反驳的领域。
“血口喷人!你凭什么这么说!”他只能无力地嘶吼。
“就凭这个。”顾长清忽然打断他。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再次俯身。
这一次,他握住了死者那具无皮躯体上的一根食指。
那根手指因为尸僵而笔直地伸著,坚硬如铁。
然后。
他用一种极为专业,外人却完全看不懂的巧劲,猛地向手心方向一屈!
“咔哒!”一声清脆的、骨节错位的响声,在死寂的画室里炸开。
那声音不大,却像是重锤,狠狠敲在了每个人的耳膜上。
“啊!”一名年轻的锦衣卫吓得叫出声,连退三步,撞在同伴身上。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雷豹在内。
全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个个头皮发麻,手都按在了刀柄上。
他们亲眼看到,那根原本僵直的手指,被顾长-清硬生生地给掰弯了!
这简直比看到厉鬼剥皮还要让人心底发寒!
这是对死者的大不敬!
是亵渎!
可顾长清却像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他松开手,直起身。
甚至还有闲心拍了拍手套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现在,这根手指的尸僵已经被我用外力破坏了。”
他平淡地陈述著事实,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
“按照尸僵的规律。”
“一旦被破坏,它就无法再次形成。”
他的视线扫过那些惊骇到失语的脸孔,最后,落向一直沉默不语的沈十六。
“这,就是我的证明。”
钱贵张著嘴,喉咙里“呵呵”作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死死盯着那根被掰弯的手指,又看看顾长清,整个人都在发抖。
他感觉自己三十年积累起来的所有认知,所有引以为傲的经验,都在那一声“咔哒”中,碎成了齑粉。
沈十六没有看钱贵,也没有看那些手下,他只是盯着顾长清。
这个阶下囚,这个被他从水牢里捞出来的“工具”。
正在用一种他无法理解,却又不得不信服的方式,颠覆著整个案情。
这已经不是查案了。
这是妖术。
不,比妖术更可怕。
这是证明。
一种冰冷、残酷,却又无可辩驳的证明。
顾长清没有给他太多震惊的时间,在彻底击溃了所有质疑,创建起绝对的专业权威后。
他立刻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引向了下一个目标。
他的视线越过画案,扫过那些凌乱的画卷和文房四宝,最后,定格在了远离画案的另一侧。
那里,是一道挂著厚重棉布帘子的拱门。
画室再往里,就是卧房。
“现在,我们可以去找找看了。”
顾长清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因为虚弱而产生的沙哑,却透著一股掌控全局的笃定。
“一个在亥时中叶。”
“能让身为画师的胡一鸣毫无防备地躺下”
“并且。”
“适合进行‘剥皮’这种需要极大耐心和光线的精细操作的地方。”
他的话,让所有人的视线,都不由自主地从画案上那具恐怖的尸骸,转向了那道通往内室的拱门。
顾长清拖着镣铐,迈出了第一步。
“剥皮,是障眼法,”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冰冷的刀,剖开了所有人的思绪。
“真正的第一现场,在那里,”他抬起手,指向那道漆黑的拱门。
“凶手真正想让我们看的。”
“根本不是这具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