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
“这姓顾的是不是在诏狱里待疯了?”
沈十六身侧,心腹百户雷豹嗓音压得极低。
满是横肉的脸绷得像一块石头。
他一只手紧紧按著刀柄,死盯着房梁上那片晃晃悠悠的“东西”。
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还看人皮那玩意儿太邪性了,沾上准没好事!”
不等沈十六发话,旁边的老仵作钱贵已经炸了。
他猛地一甩袖子,对着沈十六重重一拱手,嗓门都劈了。
“沈大人!”
“此人妖言惑众,一派胡言!”
他干瘦的手指哆嗦著,几乎要戳到顾长清的鼻子上。
“老朽验尸三十年,尸斑乃人死后阴气凝聚,有前有后,或多或少。”
“全看死者生前阳气盛衰,哪有什么定法!”
“这可是自古传下来的道理!岂能被他拿来当断案的依据?”
钱贵气得胸膛起伏,感觉自己几十年的脸面,都被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囚犯,按在地上踩得稀烂。
“钱老说的对!”
“我办案十几年。”
“就没听说过看个尸斑能破案的!”
“我看他就是想拖延时间。”
“秋决的刀都快磨好了。”
“他什么鬼话都敢说!”
画室里的锦衣卫们也骚动起来,他们宁愿相信这是鬼。
也不愿相信一个阶下囚嘴里那些听不懂的“道理”,对未知的恐惧,是刻在骨子里的。
可顾长清,对周遭的一切都像是没听见。
那些质疑和嘲讽,根本钻不进他的耳朵,他只是看着沈十六。
琵琶骨的伤口随着每一次呼吸,都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冷汗已经浸透了刚换上的囚衣,让他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但他撑著,他知道,这满屋子的人里,唯一能听懂他话的。
只有眼前这个被称为“活阎王”的年轻人,他是能决定自己生死的唯一买家。
见沈十六没出声,顾长清便当他是默许了。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重新走到画案前,戴着羊皮手套的手抬起。
隔空指向尸体背部那些凝固的暗红色印记。
“人死,血停。”他的解说开始了。
声音不大,也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纯粹的冷静。
“没了心跳的推动,血会往下流。”
“沉积在身体最下面的地方。”
“透过皮肉,就成了这些斑痕。”
“这,是尸斑。”
他顿了一下,给沈十六一个消化的时间。
“这些尸斑。
“全部都在死者的背部、屁股和胳膊腿的后侧。”
“这说明,人死之后很长一段时间。”
“他是仰面朝天躺着的。”
不等沈十六发问,顾长清偏过头,对离得最近的两名锦衣卫扬了扬下巴。
“把他翻过来。”
那两名校尉一僵,下意识去看沈十六。
沈十六一动不动,既没点头,也没摇头。
沉默,就是命令。
两人壮著胆子上前,一人抓肩,一人抬脚,嘴里念叨著“得罪了”。
合力将那具僵硬的无皮躯体缓缓翻转。
“嘶——”人群里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抽气声。
尸体的胸膛、肚皮,还有四肢正面,是一片毫无血色的惨白,半点斑痕都没有。
这惨白,与背部的暗红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顾长清的声音再次响起,在死寂的画室里,像一把小锤,一下下敲在每个人的心口上。
“沈大人。”
“报案的那个家仆,口供上说。”
“他推开门,看见的就是胡一鸣脸朝下,趴在这张画案上。”
他停下,强忍着喉咙里涌上的血腥味。
直视著沈十六。
“对吗?”
沈十六的脸藏在火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只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对。”口供确实如此。
这也是京兆府和三法司共同认定的“第一案发现场”。
得到肯定的答复,顾长清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
他用手肘在画案边缘死死撑住,才没有倒下去。
剧痛让眼前阵阵发黑,但他脑子里却有一种病态的亢奋,真相就在嘴边。
“人死后两到四个时辰,尸斑出现。”
“十二个时辰后,它就彻底固定了。”
“就算你再把尸体翻个面,它也不会再变。”
他大口喘着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里硬挤出来的。
“这具尸体上的尸斑,颜色暗红。”
“用手指按也不会褪色,说明他死了绝对超过十二个时辰。”
“但是!”
“尸斑的位置,却和他被发现时的姿势,完全矛盾!”
他猛地抬起头,那张被血污和伤痕覆盖的脸上,一双眼睛亮得吓人。
“结论只有一个!在胡一鸣死后。”
“尸斑开始形成、但还没完全固定的那段时间里。”
“也就是死后四到六个时辰之内!有人进了这间画室。”
“把一具原本仰面朝天躺着的尸体,翻转过来,伪装成趴在桌子上的样子!”
“他在混淆视听!他在伪造现场!”
最后四个字落地,掷地有声!
“哐当!”一声脆响。
一名锦衣卫手里的火把脱手掉在地上,火星四溅。
老仵作钱贵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整个人向后踉跄一步,撞在身后的架子上,发出一阵乱响。
伪造现场?
移动尸体?
这这跟厉鬼索命有什么关系?
这怎么可能?
一直沉默的沈十六,在这一刻,攥著刀柄的手指关节,发出“咯”的一声轻响。
他不懂什么尸斑固定,什么重力沉积,但他听懂了最关键的一句。
有人移动了尸体!
这意味着,那个第一个报案的家仆,在撒谎!
这意味着,他手头所有的口供。
京兆府和三法司查了半天的所谓“现场”。
从根子上,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困扰所有人的迷雾,被这个阶下囚。
用一种他们闻所未闻、却又无法反驳的方式,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刺眼的裂口!
之前所有的嘈杂、质疑、还有那股属于鬼神的阴森恐惧。
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冰冷、更刺骨的寒意彻底碾碎,那是来自人心的寒意。
沈十六一步从阴影里跨了出来。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抽出了半截绣春刀,森白的刀锋映着跳跃的火光。
也映出了他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
他对着门外,只吐出两个字。
“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