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昭今天已经五十三岁。
自从小皇子夭折一事,被那莫明其妙的书吏间接牵涉,她便愈发深居简出。除了每日往南宫北门内的东观藏书阁,继续补写、校勘其兄班固未完成的《汉书》之外,其馀时间大多待在位于永和里的家中,潜心治学,少见外客。
然而这一日,班昭自东观归来后,却并未如往常般直接去书房,而是亲自指挥着家中奴婢,忙碌起来。
她吩咐人仔细清扫厅堂,铺设案几和草席,准备上好的时蔬、鲜鱼、彘肉羊肉以及各色的酱料。家中一时忙碌不止。
原来,昨日她收到了侄儿班雄遣人送来的简牍。班雄告知,明日恰逢休沐,他与弟弟班勇将来府中探望姑母。他们还邀请了樊调夫妇,一同前来。
班昭一生坎坷,十四岁嫁与同郡曹寿曹世叔。可惜这曹寿偏偏不寿,早早死了,班昭年纪轻轻便守了寡。
此后她未曾改嫁,独自将儿子抚养成人。她以女子之身,续修《汉书》,有着学问渊博、品德高尚的名声,被世人尊称为“曹大家”。
班超远在西域。班雄、班勇这两个侄儿,便是她最亲近的晚辈,他们前来,自然要好生准备一番。
待到筵席布置得差不多时,府门外恰好传来动静。班雄、班勇两兄弟身着常服,并肩而入。
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着深色大氅、头戴兜帽的孩童,身形被遮掩得严实。
那孩童一边走,一边还在与身旁的班勇低声交谈:“这永和里,名字取得甚好,祥和安宁。我看将来若有机会,可在此处开一间店铺。”
班勇有点意外,看了一眼刘胜。
刘胜咧着嘴说:“不过不卖酒,专卖豆浆,名字嘛,就叫‘永和豆浆’,你们觉得如何?”
班勇认真思索起来,皱眉道:“公子,庄园中所制豆浆,并不便利,而利钱薄,并非什么好营生。”
那孩童听了,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兜帽下的肩膀微微耸动:“班监丞莫要当真,我不过是戏言罢了。”
此时,班昭已闻声从内室走出相迎。班雄、班勇见到姑母,立刻整肃衣冠,上前躬敬地行礼拜见:“侄儿拜见姑母。”
刘胜也行晚辈见长辈之礼。
班昭含笑问候还礼,目光随即落在刘胜身上。刘胜并没有跟随班昭学习过,因此她并不认识。
班雄见状,连忙低声介绍道:“姑母,这位便是先前侄儿曾向您提及的那位……小公子。”
班昭之前被班雄、班勇的关照过,一听就明白了“小公子”是何人,心照不宣,神色如常向刘胜还礼。
刘胜从随行的忠伯手中接过一个酒坛,双手奉上:“久闻曹大家学识渊博,名满天下,胜仰慕已久。今日冒昧前来,特备薄礼,此乃自家酿造的‘七里香’,滋味尚可,还请曹大家品尝。”
班昭示意身旁婢女接过,道了谢,便引着众人入席。
众人刚按宾主落座,尚未开始动箸,府门外又传来叩门声。婢女前去应门,片刻后引着两人进来,是羽林左监樊调与其妻梁嫕。梁嫕手中还提着一只精致的竹篮,里面满是黄澄澄的橙子。
樊调笑着拱手道:“曹大家,班监丞,班郎官。今日得了些南郡快马送来的江陵之橘,颇为新鲜,便拿来与大家一同品尝。”
班昭与樊调、梁嫕亦是旧识,尤其是梁嫕,因其姐乃和帝生母梁贵人,且为人长袖善舞,在洛阳贵戚中颇有人缘。
更重要的是,梁嫕当初冒死陈情,促使天子为母家申冤,受封“梁夫人”,被天子夸奖为“申冤阙庭,光照汉室”。因此她也与班昭一样,享有盛名,到哪都受到欢迎。
班昭便笑着请他们一同入席。
酒过三巡,肴馔往来,大家谈笑一会儿之后,话题自然而然地集中到了主人班昭身上。梁嫕关切地问道:“曹大家近日在东观修史可还顺利?邓贵人近来可还常去听讲?”
班昭放下手中的耳杯:“邓贵人贤德,依旧时常领宫中嫔妃前来,听讲书史,未曾间断。只是……清河王子祜,许久未见。因前次小皇子夭折之事,被其父清河王严厉责罚,禁足思过,已有数月未能出门了。”
梁嫕闻言,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同情之色,压低声音道:“说起来,前番宫中变故,曹大家无端被牵涉,实在是无妄之灾。陛下……没有因此事为难大家吧?”
班昭摇了摇头,坦然道:“陛下圣明,从未有过半分责难。只是,我心中难免愧疚。”
班雄说:“姑母,如今此案已大致了结,风波渐息。姑母之前不是说,要择机陈情陛下,恳请陛下恩准家父年老归国吗?眼下时机是否合适?”
“上书之事,我确有此意。定远侯年事已高,久居绝域,思归之情,日益炽盛。只是……”
班昭沉吟片刻,目光转向安静坐在一旁的刘胜:“我近日心绪不宁静,提笔数次,总觉词不尽意,难以打动天听。久闻小公子聪慧过人,不知对此,是否有所指点。”
刘胜夹起一块炙肉,正准备大嚼一番。没想到班昭竟然对自己发问。
以班昭之才学,写一封陈情书,还算事吗?怎么还考较起我来了。
刘胜猜想,班昭恐怕不是单纯想问自己,这上书应该怎么写。也许她有点想听一听不同意见,又或许……是要将自己与刘祜比较一番?
需知,刘祜能经常与邓贵人一同听课,恐怕少不了被邓贵人吹捧。
难道,此时邓绥就已经在为多年之后的皇位人选布局?
有点太早了,也许此时只是一步闲棋,但后来真的起了作用。刘庆失去的皇位,终究是被他的好大儿刘祜拿到了。
不过现在想得太多,意义不大。刘胜放下双箸,略一思索,回想起那日在德阳殿中,刘肇追忆夭折诸子时情形,便开口道:
“曹大家过誉了,指点万万不敢当。胜只是偶然听闻,当今天子曾谈及宫中早夭的诸位皇子,竟能一一说出他们的名字,与些许旧事,神情哀恸。”
“因此,我以为,人言汉家天子刻薄少恩,然当今陛下,内心深处,乃重情而仁义。曹大家上书,不必讲理,只需以情动人,足矣。”
班昭静静地听完刘胜的话,抚掌赞叹道:“善,善。小公子有如此见识,正与我所思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