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之后，邓绥难得有片刻闲遐，兄长邓骘却来求见。
邓骘不过是侍中祭酒。但因为邓贵人的关系，在天子面前颇受信重。
屏退左右后，邓骘看着妹妹，关切问道：“贵人，宫中近日有些流言，说你前些时日……唉，你千万要想开些。”他指的自然是邓绥欲自尽明志的传闻。
邓绥神色平静，抬手理了理衣袖，淡淡说道：“兄长多虑了。那一日，我确是一时悲愤难抑，心中不定，方有短见。如今陛下病体初愈，我日夜悬心，只愿专心伺奉，祈盼圣体康健，岂会再作他想？”
邓骘仔细观察妹妹神色，见她确实不似作伪，这才稍稍放心，转而问道：“陛下近日究竟如何？”
“已比前几日好了许多，食欲尚佳，也能在芳林园中行走。只是精神不好，太医令嘱咐，近期万不可再劳神操心。”
邓骘点了点头，沉默片刻，终于说出了此来的正题：“那……邓奉、邓毅二人，如今羁押在狱，贵人是否知道，将如何处置？”
邓绥端起水杯，轻轻抿了一口，方才缓缓说道：“制备毒物，滋扰商贾，若依《汉律》而论，并非大罪。关键在于，此物牵连到了宫中，传递到了皇子手中，可能导致了小皇子的夭折。”
邓骘的眼中有些期待
“目前，邓毅在狱中将前两桩罪责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声称只是为图钱财，与旁人无涉。至于石散如何到了清河王子手中，又为何会给了小皇子，他只承认是自己将此物给了一书吏，令其交给皇子刘胜，没想到出了差错，到了清河王子刘祜手中，却坚称绝非有意谋害皇嗣；只是想使皇子遭病灾，然后嫁祸给我，以固阴后之位。”
“这算什么计策，简直是蠢。邓毅哪里有这么蠢？”邓骘不太相信。
邓绥说：“然。但是，听说邓毅即便受了刑，也未曾改口。”
邓骘压低声音说：“狱中刑罚，自有轻重缓急。若用些……手段，不怕他不招出幕后指使。”
他希望，可以用重刑逼问出此事与阴后或邓朱的关联。
邓绥只觉得这长兄虚长了许多年。她摇了摇头：“用刑与否，用到何种地步，最终还要看陛下的意思。毕竟，邓毅之辈仍是外戚，还是我等的亲族。”
邓骘会意，知道妹妹不欲在此事上穷追猛打，便又问道：“那邓奉率兵围困宗室庄园，此事又当如何？”
“洛阳令邓奉，辖区内有小案失察，又行事鲁莽，调动县卒围宗室庄，以致爆发冲突，已有失职之嫌。依我看，这洛阳令的位置，他怕是坐不稳了。”
她说到这里，抬眼看向邓骘说：“洛阳令一职，掌管京畿治安，位置紧要，非忠谨可靠、深得陛下信任者不能胜任。兄长在陛下身边多年，恪尽职守，未尝出错，也是时候更进一步了。”
邓骘闻言，眼中一亮，嘴角上扬。洛阳令秩千石，虽不比九卿显赫，却是实实在在的要职。
但在激动的同时，他还是觉得有些遗撼：“多谢贵人……只是，此次机会难得，为何不借此良机，将阴氏及邓朱等人，彻底……”他做了个向下按压的手势。
邓绥叹了口气，轻轻放下水杯，看着邓骘：“兄长，阴后失势，已是必然。陛下让我而非阴后暂理宫务，态度不能更明确了。我们若此时急于落井下石，步步紧逼，反倒显得气量狭小，骨肉相残，易惹陛下不悦，亦招朝臣非议。”
她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得更低：“你要明白，陛下此次让我参与此事，绝非只是想看看我邓绥是否会断案！”
邓骘品味着妹妹话中的深意，缓缓点头。
“并且，你做了洛阳令，也不要太过急政，需知这洛阳……”
邓骘懂了：“我邓昭伯，确实不如贵人远矣。惭愧。”
你知道就好，邓绥心想。
这时，邓骘又想起一事，问道：“还有一事……近日宫外有些传闻，说发现石散线索、导致邓奉邓毅事发的，乃是隐居在七里涧庄园的皇子胜。此事是真是假？”
邓绥立刻制止了他，神色严肃：“兄长慎言！皇子行止，乃天子家事，岂是为人臣子者可以妄加议论揣测的？”
邓骘却似乎还想深谈，低声道：“我并非妄议，只是先前长皇子体弱多病，陛下一贯偏爱聪慧的清河王子刘祜。可自从夏天以来，皇子似乎变了一个人。如今，又在在宫外立下此等功劳，那……”
“兄长！”邓绥再次打断他，“你想得太多了！此事，目前绝非我该置喙，更非邓氏该插手。当前要务，应稳守本分，不要急不可耐地越矩！”
见妹妹态度如此明确，邓骘虽然心中仍有诸多想法，也只得将话咽了回去，拱手道：“是我思虑不周了。贵人放心，我知道该如何做。”
兄妹二人又简单说了几句，邓骘便告退离去。邓绥独自坐在殿中，目光望向德阳殿的方向，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眼睛雾蒙蒙的，陷入沉思。
与此同时，洛阳城外的七里酒肆内，气氛轻松又愉快。
刘胜、康万达、忠伯、班勇、李敬几人围坐在二楼雅室之内。
康万达此时早已知道，刘胜才是这家酒肆真正的主人。
桌上摆着几样简单的菜肴，一壶新开的“七里香”散发着浓郁的酒香。康万达举起陶杯，心有馀悸地对刘胜道：“小公子，此番真是……真是多亏了您啊！谁能想到，这石散生意竟有如此不为人知之处，连皇后外家都栽了进去。要是我没有遇到公子，说不定此时也在狱中受刑呢。”
刘胜微微一笑：“康公言重了。你我既然是朋友，又同在一条船上，自然该互相扶持。”
他端起自己面前的耳杯，里面是兑了水的淡酒，向康万达示意了一下，继续说道：“如今风波暂息，康公的西行商队想必也已准备妥当。我这‘七里香’，康公此次能带多少便带多少，沿途尽管放手去卖，自洛阳以西直至西域，沿途士民见识到烧酒的滋味，必定念念不忘啊。”
“哈哈哈！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康万达闻言大笑。
“还有。”刘胜看了班勇一眼，“给定远侯、戊己校尉等留的好酒，可别一不小心给卖了。”
班勇说：“我父年迈，恐怕喝不了许多。”
“无妨无妨，尝一尝新鲜。对了。还有一事，之前宜僚你，和羽林左监丞都说过，曹大家想要上书天子，替定远侯求归。如今石散一事大概已经了结，何不让曹大家尽快上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