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出这句话后,刘肇闭上眼睛,安静了许久。刘胜暂时有点尴尬,既不能擅自离开,也不好主动说话。因为他知道,这位年轻而疲惫的天子,可能陷入了某些不堪回首的回忆之中。
铜漏单调的滴答声响个不停。刘肇闭着的双眼微微颤动,终于再次开口。
“胜儿,”他说,“你……还记得你那些早夭的兄弟吗?”
刘胜心里咯噔一下。他根本不记得。
史书上只简单提过和帝儿子大多夭折,具体情形并没有详细记载。刘胜此时的头脑中也确实没什么相关的记忆。就连前几天死掉的幼弟,刘胜现在也没想起他的名字来。
但这说出来,未免也太不兄友弟恭了。
编点瞎话?还是算了吧,这种事情上耍小聪明,没必要,几乎肯定会被识破
于是刘胜垂下头,诚实地回答:“儿惭愧。那时年幼,且自身也多病昏沉,对诸位兄弟,记忆已然模糊,甚至连名讳样貌都已记不清了。”
“……无妨。要么你还太小,要么分居宫中,见面不多,你不记得,也属常情。”
刘肇缓缓睁开了眼睛,仰望着向殿顶的藻井,并未责怪刘胜。
“你是朕的第一个孩子,你出生时,朕才十四岁。与你几乎同时出生的还有两个皇子。但是,那时窦氏外戚专权,朕虽居帝位,却如履薄冰,日夜所思,皆是如何铲除权奸,夺回权柄。待成功之后,又忙于朝政,一心想将大汉治理好!结果,对汝等皇子数人,关心得太少。”
他微微侧头,象是在对刘胜说,又象是在自言自语:
“你的二弟,取名‘全’,朕只在他出生时抱过一次,瘦且小。还未满月,一场风寒,就夭折了。”
“三弟,‘明’,倒是壮实些,会笑,朕去看他,他会抓住朕的手指……可惜,也是未足岁,突发高热,太医束手,两日便去了。”
“四弟,‘成’,生性安静,不哭不闹……也没能熬过第一个冬天。”
刘肇的叙述并未停止,随着他亲政后,后宫嫔妃增多,皇子也接连出生,但悲剧并未停止。
“五弟,‘康’,朕对他寄予厚望,希望他健康长寿。他三岁时,在御花园追逐蝴蝶,跑着跑着,突然就倒下了,和最近这一个,情形有些类似。太医说是‘心疾突发’。”
“六弟,‘平’,聪颖可爱。据其母说,他刚会说话时,便能认字。哈!多半是在诓骗朕。两岁那年,午睡之后,就再也未醒。朕闻讯去看,仿佛只是睡熟了。查不出缘由。”
“七弟,生于秋季,取名为‘实’。可是,他生来就比别的孩子虚弱,跑两步就捂着胸口喘气不断,勉强活到三岁,还是在一个秋夜,急病而亡。”
“八弟,‘佑’,性子活泼好动。三年之前,于北宫天渊池边玩耍,失足落水,救上来时……已经晚了。朕本想杀掉在场的所有奴婢,可这又何必呢。”
“十弟与十一弟,是双生子,出生当日,便死了。甚至还未取名字。”
第九个跳过未讲,显然便是刘胜目睹的那位幼弟,刘肇不说,刘胜也能想到。
十个孩子,十个不同的名字,十段短暂的人生,最终都指向同一个结局——早夭。
刘胜静静地听着,心中波澜起伏。他没想到刘肇竟然记得如此清楚,每一个名字,甚至一些细微的特征。
也难怪刘肇总是那么疲惫,心中埋藏了太多,无人可讲。
“你虽是长子,朕却对你关注最少,没想到如今只有你一个活了下来。”刘肇的目光终于落回刘胜身上,“或许是上天注定,只给朕留下你这一个儿子?”
听刘肇已经说回自己身上,刘胜赶快回应道:“父亲富于春秋,邓贵人又贤,宫中嫔妃也不少,将来必定还会有子嗣,更强于孩儿。”
“哈哈哈。”刘肇笑了几声,脸上的悲戚之情慢慢消失不见。
“你这孩子,也不知怎么,说话、神态,都象个弱冠之人了。”
那倒也不止,细细算来比弱冠还大一些呢,刘胜心中暗想。
“朕,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自问能治平天下,却连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一个,两个,或许还算寻常事。但十个……胜儿,你说,这洛阳宫中,究竟有什么不为人所知的诡异之处,在不断吞噬朕的子嗣?”
刘胜心中凛然。他自然不信什么鬼神作崇,结合前世的记忆,和刚才刘肇的叙述,他几乎确信,皇子们有遗传上的问题。
再加之传说中的什么石块辐射、油漆有毒之类的说法,刘胜不能确定真有这回事,但也暂时没办法查证。
同时,决不能排除有人会谋害皇子。
就算一开始没有,或者到现在为止都没有,但是见到皇子一个接一个地死去,难道有心人不会想到些什么吗?
“就算朕再生数子,徜若他们也一并死在宫中,朕又有什么办法?”刘肇又说。
刘胜心中一动,他盯着刘肇,试探着问道:“父亲是觉得,宫中不安宁,想要将后生诸子,隐秘养于民间?”
“然。不过,不仅是后生诸子。”
也包括我!刘胜想,那,那可太好了!
作为一个年仅十岁的皇子,留在宫中,处处受制。万一真的有“有心人”动了心思,对刘胜来说是防不胜防。
要知道,阴后很快就会被废,邓贵人当上皇后之后,又会参与政事。尝到了皇权的滋味,谁知道邓绥会做出什么事来……历史上无能的刘胜,尚且被忌惮,那么如今自己出了风头,更会成为眼中钉。
留在她身边,岂不是自投罗网?
但若真是隐藏在民间,不但能避开这些纷扰,还能放开手脚,做不少事!以及认识不少人!
要知道现在东汉正在彻底滑入外戚专政与宦官专权这个循环的前夜。
而终结这个循环的,又是世家大族对权力的拢断。
此一时,彼一时。目前东汉末年那些世家还没完全角成,要想斗过外戚,能依靠的,除了宦官之外,就是那些朝臣。
再考虑到,将来要制衡这些形成中的世家大族,避免大汉也亡于世族政治这个先天遗传病,恐怕也不能仅仅在宫中与一众宦官混在一起。
因此,无论是从自身安全考虑,还是为了更大的目标,都应该离开洛阳宫这个是非之地。
“儿愿意出宫!”刘胜毫不尤豫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