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梓茹已经脱了隔离衣。她下身一条束脚腕的卡其色棉布长裤,配一双灰色新百伦慢跑鞋。上身白色砍袖圆领t恤衫,外罩一件点缀着蕾丝花边的黑色背心(大约是背心吧),头发散着,发色略带金黄,大约是发梢间通过的那几缕阳光的缘故。整体上看,她周身上下无非一副寻常女孩的打扮——除了她手里的那支鼓鼓囊囊的黄色塑料袋——上面印的字很吓人:“生化废弃物”。在这五个字的下面,还印有一个大大的“生化危机”符号。
“李智勇的耳朵接上了吗?”
潘警官赶紧站起来,一边拍打屁股上的土,一边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
仿佛在背后议论是非时被人抓了个正着。
哦,用不着“仿佛”,刚才我和他就是在白梓茹背后小声嘀咕来着。
“我不知道。”
白梓茹阴着小脸走到我跟前,嗵的一声把塑料袋丢在我大腿上。
这可把我吓了一跳,我真怕从那塑料袋里“咕噜噜”滚出颗人头来。
好在,那里面只是一件略显宽大(相较于白梓茹的身材来说)的浅绿色隔离衣。
“你怎么回来了?”我问。
“还不是因为你!护士长把我臭骂了一顿!”
白梓茹抓住轮椅扶手,凶狠的推了一下,但没推动。
我在这里坐的有点久了,车轮陷在小石子铺成的道路里。
潘警官凑过来帮忙,白梓茹却不肯撒手,谢绝了他的好意。
估计她还是没有消气。
“护士长又骂你干什么?”我说,“刚才你处理断耳的姿势很专业、很帅气啊。”
“再帅气也要挨骂。”
“为什么?”潘警官问。
“因为刚才出车(急救车)是为了把你拉回去,而不是李智勇!”白梓茹又气呼呼的使了几次力气,“护士长看到担架上下来的是个‘一只耳’时,鼻子都快气歪了。”
我费了很大力气才憋住笑。
确实,她是该挨骂。
哪有拉错了病号还不挨骂的道理?——当然,这里面也有警方的责任。
“那你为啥不坐急救车回来啊?”
“我不想吗?”
白梓茹放弃了,转到我前面,双手抱着胸口。
“可急救车又不是我的私家车。放下李智勇,它紧接着就要去接其他病人。”
“所以……”潘警官问,“护士长罚你打车回来接秦老师?”
白梓茹抿着嘴,点点头。
这下我就懂了。
大约由于时间紧迫,白梓茹只能在救护车上扯了个垃圾袋子,脱掉隔离衣塞进去,跳上的士就回来找我了——想想也是,哪有护士穿着隔离衣坐的士的?即便她想,的士司机出于卫生方面的考虑也不能同意。
“秦老师,咱们赶紧回医院吧。”
白梓茹显得有点急。
“能再等等吗?我在这里坐着,就是想远远地送李老师最后一程。”
白梓茹疑惑地看了看潘警官,潘警官伸手指了指告别大厅后面的烟囱。
小姑娘从裤兜里掏出那只迪卡侬电子表看了看,点点头。
横竖再熬一会就到午休时间了,下午再回去应该也无妨。
我们三个在树荫下略等了片刻,李老师的众多亲友们就从告别大厅里走出来了,闫启芯也在其中。只见她揽着李智洁的骼膊走在师娘身后,一行人转过拐角,朝告别大厅后面去了。
白烟升起,我双手合十,默默祈求李老师泉下安息。
说来也怪,虽然我不信神佛,但舍此之外,一时也找不到其他合适的办法来寄托哀思。
潘警官身子站得笔直,扬起左手,朝烟囱方向敬了个礼,白梓茹则行了注目礼。
“走吧。”我说。
“你不等她们出来?”白梓茹问道,听声音似乎话里有话。
我摇摇头。
还是不见了,见到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潘警官帮着白梓茹,一路将我推到殡仪馆大门外,打过招呼,上了一辆警车便离开了。
他本意是用警车送我们回去,但我谢绝了——我不太想坐警车,估计白梓茹也不想。
初夏正午的日头还是挺毒的,汽车经过时扬起阵阵尘土,让人莫名焦躁。
我坐在马路边,朝左右看看,又朝路对面的公共停车场看看,哪里都没看见的士的影子。
回头看看白梓茹,小姑娘正埋头在手机上点来点去。
“你在用软件打车?”
“恩。”
“载你来的的士呢?”
“让他回去了。”
“大热天的,为啥不让他在这里等着?”
“那样太花钱了。”
“可这里是璃城的郊区,人们都乘私家车来,平时少有的士经过。”
“别担心,秦老师,我已经打到车了,”白梓茹一脸得意,“一刻钟就到。”
老爷天,还要在大太阳下面晒15分钟?!
那岂不要热死我?!
我拍了下脑门,后悔啊,早知道就坐潘警官的车回去了。
忽然,我感到背后清风徐徐,甚至有些凉飕飕的。
一回头,原来是白梓茹把我后背的衣服撩起来了。
小姑娘往大马路上一蹲,紧接着就开始检查我的绷带,丝毫不顾及殡仪馆大门前那些进进出出的人流——虽然这么说不地道:殡仪馆的业务量挺大的……
“喂!你干嘛?赶紧把衣服放下来!”
“出了不少血啊……”她没理我,“但似乎已经止住了。”
“那就赶紧放下来!丢死人了。”
“好。”
说着,她把我的病号服整理好,还在上面轻轻的拍了两下。
“放心吧,秦老师,情况不错,您暂时死不了。”
小姑娘说话真吉利。
“是吗,他还死不了?那太可惜了。”
这声音哪怕掺在死亡重金属摇滚里我也认得出来!
杨茗!
我抬起头,发现杨茗正站在我跟前。
她一身轻薄的黑色西服,领口别着根竹子胸针,后脑勺上扎着马尾辫,几柳打了胶的头发高高的昂在她的大脑门上面,乍看之下,分不清她是气魄逼人的律师、还是满嘴跑火车的婚礼司仪。
“你打哪儿冒出来的?”我没好气的问道。
杨茗扭回头,朝马路对面的公共停车场指了指。
“方包利带我过来的。”
“他人呢?”
“停车呢。”
说完,杨茗把我上上下下看了个遍。
“看什么?”
“上次电话里说过吧,能下地了就给我打电话。结果你还是跟从前一个德行,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眼瞎吗?我还没下地呢!”
说着,我拍了拍轮椅扶手。
“咱们还是听听专业人士的意见吧。白护士,”杨茗朝我身后说,“他这个样子,算是能下地了吧?”
白梓茹已经进入迷妹形态,她满眼星星、拼命点头。
小叛徒……
“不给你打电话,是因为我已经联系上了郑警官。”我有点生气了,“而且,琳琳的情况也很好,过不了几天就会回来了,用不着麻烦你。”
“‘用不着麻烦你’……”她学着我的强调,粗着嗓子重复道,“真该带副镜子来,让你好好看看自己那副嘴脸。有句俗话,用来形容你这种人最合适:‘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
“行了,别废话了。”我说,“你来干嘛的?如果是来参加李老师的告别仪式,那你还是回去吧,告别仪式已经结束了。”
“不是,他又不是我老师。”
“那你来干嘛的?该不会是挨着你的人又死了吧?”
“说话真难听!”她皱起眉头,“我是专程来找你的。”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因为我给医院打电话了啊!”
身后的白梓茹轻轻咳嗽了一声。
“这么费心?真是辛苦你了。”我也皱起眉头,“但有什么话不能在电话里说,非得当面聊?”
“在电话里说可以啊,”杨茗指着我的鼻子,“但前提是你得有一部电话!”
哦,她说的对,我现在没有手机。
“我人就在这里,要说什么赶紧说吧。”
“看见你我就气不顺……算了。之前不是说要见面吗?我是来跟你约时间的。”她清了清嗓子,单方面宣布道,“后天,美狄亚酒吧,晚上七点半。”
“还有再见面的必要吗?琳琳的事已经告一段落了。”
“你爱来不来!”杨茗瞪着眼,“警告你啊:不来的话,吃亏的人是你。”
她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
“……行,服了你了,我去。不过,日子能不能改改,非得后天吗?我这伤起码半个月才能恢复。”
“不行,后天我生日。”
“屁的生日……”
还没等我说完,杨茗手机响了。
她接起电话,哼哈了几句,连声招呼也不打,扭脸就走进了殡仪馆大门。
“杨律师好帅啊!”
全程没说一句话的白梓茹感慨道。
“帅个屁,满嘴谎话的女人。”
“是吗?”
她绕到我面前。
“是啊。后天根本不是她生日,纯粹信口胡诌。”
“也许……杨律师找这个憋脚的借口,只是想跟您旧情复燃呢?”
“呵呵。”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当着她现在老公的面跟我旧情复燃?这是什么新的玩法吗?”
白梓茹陪着我笑了两声,但从表情看,她没听懂我的话是什么意思。
“不过啊,”她清了清嗓子,“您说她满嘴谎话,我也有点同感。”
“哦?怎么说?”
“她刚才不是说过,自己来之前给医院打了通电话吗?”
“没这通电话?”
“电话是有的。护士站一听说是找您,就让我去接了电话。”白梓茹斜着眼睛回忆道,“但声音不是杨律师的声音。”
“那是谁?”
“不清楚,对方没说自己的名字。”
“男的?”
“女的,听声音大约三十来岁。”说着说着,白梓茹露出奇怪的表情,“但不同于杨律师,那个声音听上去有点权威,有点蛮横,又有点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