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真实存在。
成绩页面打开了,0分,妈妈抹眼泪,爸爸抽闷烟。
而我缩在角落里,一句话也不想说。
“您很吃惊吧?”潘警官自顾自的说道,“我也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毕竟,李老师走前已经六十多岁了,那么大岁数的人竟然还有那么大的劲头,真是不可思议。或许我们男人不必害怕衰老,至少,不用那么害怕。”
他又感慨上了。
“或许吧。”我附和道。
“李老师德高望重不假,可仅凭这一点,闫启芯会就和他走到一起吗?李老师岁数太大了,在年轻女孩眼里,就跟个老古董似的……”
一道闪电劈过我的脑海:
背包里的那首诗!
那首老气横秋、又充满倔强骨气的乞丐诗!
“……闫启芯看上去既年轻,又有活力,不一定非要找个老头子吧……”
“抱歉!”我的心理承受能力到达了极限,“咱们能聊点别的吗?!”
“啊,好。”
说话间,我们已经到了法桐的树荫下。
潘警官帮我把轮椅调整到正对告别大厅的方位,一抬头就可以看到烟囱。
视野开阔,清风徐徐,我的心情也随着变得好了一点。
“抱歉,刚才有点激动了。”
他摆摆手。
“温如海他们呢?”我问。
“走了。”
“怎么能放他们走呢?”我有点吃惊,“你刚才明明看到了整个过程。”
“确实,他们的行为很恶劣。但他们没有动粗,也没有污蔑——至少表面上没有——没法动他。”
“他们散播淫秽传单,难道不违反治安管理处罚条例?”
“上纲上线的话,确实存在这种嫌疑。”潘警官叹了口气,“可总不能因为几张裸体照片,就把几十号人都关进看守所——别忘了,其中有几个还是西岭片区的重要税源,放社会上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们要是这么搞,舆论上肯定炸锅。”
“可这是在纵容犯罪。”
“也是无奈之举。除非您打算引爆舆论,进而引发闫启芯和李德仁老师床照的病毒式传播。”
我的冷汗下来了,赶紧摇头。
“老实说吧,我刚进警校时也曾经和您一样,背了几条法律就觉得掌握了什么不得了的咒语,以为遇到犯罪行为,只要高喊条文,问题便会迎刃而解……”
潘警官低下头,在地上到处寻摸,终于让他在树坑边上找到几块松动的砖头。他把这些砖头靠着我的轮椅摞起来,自己一屁股坐了上去。
“可是呢?”我问。
“什么可是?”他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哦,可是现实情况往往比条文麻烦的多。即便是成文的法律,也要仔细斟酌如何去应用。就拿……就拿你刚才维护闫启芯的话来说吧——说出来您可别生气——在我听来就挺可笑的。”
“什么话?”
“‘她不必自证清白!’,‘要么你就老老实实的承认,自己是在造谣中伤!’”
说着,他笑出了声。
“有那么可笑吗?”
我记得杨茗说起这些话来很自信、很有力度。
“是挺可笑的,因为你在跟他们讲‘规则’,而且,这些规则都是法庭上才用的,还是用在法庭的抗辩阶段——这种阶段如今也不常见了……”说到这里,潘警官收起了笑容,“秦老师,现实不是法庭,没有法警在旁边维持秩序。现实中的犯罪分子更不会跟你讲规则,你让对方承认自己是在造谣中伤,对方可能反手就丢出更多裸照,或者是一把钢刀。”
“难道就任由他们在老人家的葬礼上造谣、中伤、泼脏水?!”
“不然呢?你又能如何?”
潘警官叹了口气,年纪轻轻的额头上竟然皱出几道深纹。
他把手伸进裤子口袋,掏出一盒“白将”香烟,翻开盒盖,递到我面前。
“谢谢。我还是算了,腰上有伤。”我摆摆手。
他于是在膝盖上磕出一根,叼在嘴里,掏出火机点燃,有滋有味的抽了起来。
二十来岁的年纪,抽烟的架势却颇为地道,俨然一个老烟枪。
哀乐声渐渐停止了,开始有人影从告别大厅里走出来。
从身形上看,他们大多是我的同事,而李老师的亲友们还留在里面——闫启芯大约也还没走——她的身形还是比较容易辨认的。
“那李智勇呢?他怎么没走掉?”
“喔,”潘警官把烟灰弹在铺满砂石的地面上,“正等你问这个。”
“师娘把他抓回来的?”
“不,是我们把他拦了下来。”
“他犯了什么事?”
“很多。我知道的只有一条:李老师被杀的那天晚上,李智勇打开他爹的手机,把户头上的钱全划走了。”
“钱给了谁?温如海?”
“不知道。”潘警官吐了一道长烟,“只知道钱先去了东南亚,但这里面门道很多,钱七转八转的,最终会进谁的口袋,现在说不清楚——将来也未必能说清楚。”
我陡然想起传单上的内容:李德仁老师利用职务之便收受贿赂。
“钱……很多吗?”
潘警官摇摇头。
“不多。应该说少得可怜——相比于他的成就和地位而言——李智勇把老爷子最后的一点养老钱都掏干净了。”
“师娘知道这事儿吗?”
“想想地上的那只耳朵,她肯定知道。”
我本还想接着追问,潘警官怀里的电话响了。
他接起来,点了几次头,而后把电话递到我手里。
“秦老师,听说你能下地走路了,身体素质挺好的嘛。”
是郑警官。
一回头,潘警官已然叼着烟头,走到一旁的花坛边玩蚂蚁去了。
原来他拉着我扯东扯西,就是在等这通电话打过来。
我只得跟郑警官客套了几句,他问候我的身体,又拜托我多给郑龙梅点分数,我只好哼哈答应——肯定是那小丫头逼着他爸说的,一个月后复课,我得跟她当面聊聊。
“听说李智勇被扯掉了一只耳朵?”郑警官进了正题,“可怜啊,他要是提前跑掉,或者少撒点谎,兴许就能少受点皮肉之苦了。”
“撒谎?”
“他跟他妈说李德仁老爷子出车祸死的,而且还晚报了一天。”
“那师娘怎么还能准时回来?”
“因为我给她打了电话。本来可以不打的,但那小混蛋满嘴跑火车,和他聊了半小时,愣是一句实话都没有。我不放心,就横向问了问,原来反诈、缉毒和反赌三个方向的同事都在盯着他。如今他又趁着亲爹被谋杀的档口偷钱,我如果不多做点什么(给师娘打电话),心里就会不踏实。”
“那他后面会怎么样?”
“不清楚,走一步看一步吧。”
电话那头长出一口气,估计也在抽烟。
“他和温如海是什么关系?你刚才提到‘他要是提前跑掉’就好了,可他非但没跑,反而一直坚持到给李老师办完了告别仪式再走……”
“喔,对,我就是想跟你说这个。”电话那头咔嚓一声,似乎是把电子烟放在了玻璃板上,“现场的情况,小潘都跟我说了。依我看,他不是坚持到给李老师办完告别仪式,而是坚持到温如海泼完脏水——这两者有本质区别。”
我完全没听懂,只得请他把话说清楚些。
“如果从头到尾的说就太浪费时间了,我只给你说两个要点,其馀的你可以有空时自己琢磨。第一,我们模模糊糊的知道,温如海能连上一条偷渡渠道,虽然怎么连通的我并不清楚,但李智勇是个失信人员,他要是想跑,就得走温如海的路子。”
“所以李智勇才对温如海言听计从。”
“是的。第二,相信你也看出来了,温如海今天去不是吊丧的,就是纯粹的泼脏水。”
“看出来了。可是,为什么啊?”
郑警官也笑了,而且笑出了声。
这听上去令人颇为不悦,仿佛我就是蒙在鼓里的一只癞蛤蟆。
“秦老师,我听说你在告别仪式现场还挺勇敢的,跟温如海带来的每个人都过了过招?”
“吵架而已,动嘴皮子我还没怕过谁。”
“恩,嗯。那就意味着你不怕他们,可你注意过你同事们的表情吗?尤其是在他们拿到那些传单之后。”
惊愕、恐惧、心寒、厌恶……
每张脸孔都历历在目。
“我猜你注意到了,你不怕,可你的同事们都怕了。”郑警官说,“那就是温如海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