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9年,新的一年开始了。
鲁匡盛、和柏龄带着各自徒弟分列两侧,衣上尤带着入城时未抖落的寒霜,却双目炯炯。
李肃环视众人,缓缓起身,声音平静:“凤州营建百废待兴,自今日起,本司新设营造厅,专理军政土木工事。和柏龄师傅,你自今日起任营造厅正使,统摄凤州土木营造;鲁匡盛师傅任副使,佐之同心。”
他继续道:“汝等首务,当先重建军营,现军中所住临时木屋漏风透雨,冬寒夏热,且易引火患。务要因地制宜,用夯土台基、木梁交错,修筑坚固之军营,排雨排湿,设烟道通畅,使士卒可久居安寝。”
接着手指舆图中凤州城中与北城之地:“其次,兵备司急需新仓库,用以贮刀枪弩机、甲胄战具、粮草干粮、布匹军服,务必分仓独立、防火防鼠、排水得法。”
“其三,城郊军马马厩已陈腐不堪,新厩须能容至少五百匹军马,马床、食槽、粪渠、通风采光一应俱全。所有木柱加铁箍,防止受踢裂损。”
李肃语气微沉:“其四,兵备司现增至两百馀名吏员,原有办公屋宇不足。钱粮厅已出面购得兵备司北门对面两列街屋,命你等改建为四厅各自院落,并以回廊相通,保四厅分职有序、往来顺畅。然后全部吏员迁去对街。”
“其五,凤州四门木构朽败,务必拆而新造。”
李肃目光凌厉扫过和柏龄、鲁匡盛与两侧弟子:“凡军营、仓廪、城门、马厩、官舍,皆由此厅营造。若尽心竭力,当厚赏之;若偷工减料、贪墨误事,军法无赦!”
和柏龄、鲁匡盛和一众弟子齐齐躬身,声如洪钟:“谨遵镇防使之命,誓倾技艺,固凤州之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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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中旬,凤州城头寒风凛冽,裴洵一行四人披重裘,带着一面缝补过的卢字军旗和一柄黑漆包裹、刀脊饰五金暗纹的横刀,悄然自西门而出,往凤翔而去。
抵凤翔后,裴洵持节求见岐王李茂贞,献上军旗、横刀与李肃的亲笔书信。大殿内炉火熊熊,岐王倚坐虎皮榻上,展开书信细读。信中写道:
“凤州镇防使李肃,草野微末,承蜀王名义守一隅之地,然自到任已逾一年,未得蜀中一兵一粮相助。凤州百姓、甲兵、粮草、城防、器械,皆自谋自筹,百事维艰。所拨盐引亦被城内旧士林周行远等所夺,自此仅凭寸心维系。”
“去岁十一月,领凤州人马于扶风西原斩杨师厚部将卢继筠所率六百人,以此军旗奉上,聊表诚意。小城孤立于山谷之间,兵微粮少,不足以长久自保,特愿与贵上修睦,以求共御梁军之患。”
“凤州近年自造兵器,刀矢甲盾皆有新制,此横刀奉作见礼。若凤州所制器械能为贵军所用,愿以市之,以助关中之固。”
“肃自知一城之地难立长策。将来若军势稍成,愿借秦、渭二州之道西图凉、甘、鄯之地,自效沙漠归义军,收商旅之利,拓一方之生路。他日若能立足河西,凤州必不敢久居,当尽献与贵上。”
岐王李茂贞坐在凤翔大殿虎皮榻上,炉火映得他脸上阴影闪动。手中书信随火光微晃,他目光盯在“卢继筠”三字上,心中暗自盘算:“卢继筠那厮,我麾下人马与之多次交锋,深知其难缠,不是乌合之众;此人竟能在扶风将卢继筠部六百兵一战击溃,手段、勇气、兵力都绝非常人所能,恐怕手下至少千人以上。”
他再扫过信末那句“愿借秦、渭之道西图凉甘鄯”,心里又一动:“他这是来求结盟。若真能借我地西进河西,他后路尽在我凤翔掌控之下,不愁他做大翻脸。若他真成气候,我可借其刀箭拓疆;若他兵败或渐强生心,我随时可断路或收其兵马为我所用。”
岐王眼神幽冷地盯着跪在殿下的裴洵,指尖缓缓摩挲着那柄黑漆横刀的刀脊,声音低沉却带着一股森冷的凌厉:“你家镇防使,今年几岁?是哪一家的子弟,出身何处?可曾在何军营历过阵仗?”
裴洵直视着岐王森冷的目光,说道:“禀王上,我家镇防使年方十七,乃关中人氏,自幼随家中流徙,未曾在正军任职,也未投身哪路军府。”
他深吸口气,将声音压得更稳:“前年兵乱之时,我家镇防使流落凤州,以孤身之力收集散兵、聚勇士,自筹军饷。能胜卢继筠部,皆因镇防使日夜训练、严明军纪所致。”
裴洵抬起头,目光中带着一丝骄傲又带着一丝诚恳:“我家镇防使出身虽寒,但谋勇兼备,从未背弃盟誓,若得王上援手,必以死相报。”
“镇防使初到凤州时,城中因多次易手,军户逃散、流匪横行。镇防使先平内乱,安抚乡户,重振文教,又率领百姓抗击前任无德之行,深得民心。”
“所以凤州士绅、坊吏、商贾相议,遂集体书信推举任凤州镇防之职。镇防使本不敢自专,几经推辞后,才由凤州众人联名上书蜀王,请赐节制之名。”
裴洵顿了顿,恭声道:“故镇防使虽受蜀王之命名,实是凤州军民所拥立,全城百姓愿听其号令,若能得王上赏识,镇防使亦愿辅翼王上,共抗梁军。”
岐王指尖微动,目光从裴洵脸上扫过,冷声开口:“你家镇防使既有此志,敢不敢孤身一人,来我凤翔城中,与本王当面一晤?”
话音未落,大殿中气氛骤然沉重,连火盆里的松枝“啪”地炸开一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裴洵几乎没有丝毫尤豫,立刻低头朗声回禀:“启禀王上,我家镇防使临行之前,就已吩咐属下转告王上,若得王上首肯,他愿与王上定一晤面之期,孤身前来凤翔,以示诚心!”
岐王微微一怔,神色掠过一丝错愕,但随即又恢复镇定,嘴角挑起一抹看不出是冷笑还是满意的弧度。目光深邃如夜,暗思道:“好胆色……十七岁便敢孤身见我,真是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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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备司中堂,李肃负手立于中堂中央,目光如刃扫过堂上站立的石三、高慎、阿勒台与裴洵等人,沉声道:
“此次我亲赴凤翔,意欲与岐王李茂贞结为暗盟,为日后西进凉、甘、鄯诸地做准备。此行看似孤身,但我岂能毫无防备?”
目光转向石三:“石三,你率巡检厅人马,挑精干之士三十人,分散化妆成商旅、镖队、樵户、小贩,先一步潜入凤翔。你们要在我下榻的‘双柳客舍’附近落脚,此客栈是裴洵此行亲自寻好的,就在岐王府宅附近。你们务必在客舍、周边茶馆埋伏暗藏,昼伏夜探,确保一旦风声不对,能立刻策应。”
接着看向高慎与阿勒台,语气愈发冷峻:“高慎、阿勒台,你二人各领所属弓骑哨、重骑哨,全员轻装,每人两马,沿我之后一日行程暗中进发,在凤翔周边山林潜伏待命。石三的人每日会派连络使者到城外与你们联系,随时传递凤翔城中局势。”
众人齐声应命,拱手退下,只剩裴洵仍立于案前。李肃与他四目相对,神色中透出一丝冷厉的坚定。
“我离开凤州之后,你和你的人就开始行动吧,就按我们两人之前商量好的那样办。”
李肃晃悠着刚回到后宅,高久就匆匆跑来,李肃瞥了眼他的鞋子,就听他说:“老爷,谢姑娘又来了。”
李肃翻了翻眼睛:“她这回拿了什么来?”
“什么都没拿。”高久说道。
“那请她来书房说话吧,这回咋空手呢?不讲究呀。你让杨二泡壶茶送进来。”
谢听澜缓步走进来,身着一袭深青织金暗纹的齐膝窄袖褙子,内衬轻薄白绫襦裙,袖口与衣领绣着细密的折枝梅花。外面披着一件镶灰狐毛的大氅。
对李肃先施一礼,李肃赶紧示意她坐下,并给她倒茶。
她拿在手里,并没有喝,反而一双大眼睛盯着李肃看,我吃饭没给钱吗?不是,黄映没给钱吗?
她终于开口了,语气平静却掩不住微微的不悦:“李公子这些日子为何连一次都不曾上门吃饭呀?”
李肃能怎么说?告诉她哥哥最近出去砍人了,一大堆善后要处理?
只好打个哈哈:“哎呀,最近公务繁忙呀,衙门里事太多。”
谢听澜斜眼看着李肃,终于鼓足勇气说道:“那小女子想约公子明日一起出城看雪,不知可否?”
你们这些女文青,城里的雪不能看吗?公子我明天要出去抱粗腿呀,能带着你吗?等等,哎。
“我也正有此意,明日卯时可好?”
“公子既然无暇,那么…什么!好,卯时我骑马来后门找你。我先走了。”谢听澜刚要竖起来的眉毛唰的一下变成了弯月牙,笑眯眯的走了,把大门口的高久看的一愣一愣的。
次日清晨,寒风卷着夜里未退的霜气,凤州城东门在吱呀声中缓缓打开,晨光通过沉重的云层洒落在空旷的官道上。李肃勒马立在城门前,侧头看了一眼并肩骑着黑马的谢听澜。
李肃身上是一件深青色交领短甲衣,外罩灰黑棉布大氅,领口和袖口滚着细窄的灰兔毛,护住颈项不被刀子般的寒风刺痛。腰间悬着唐刀。风帽搭在背后,呼吸在大氅领口化作一缕缕白雾。
谢听澜则在李肃左侧,身穿贴身暗紫绫布短褙子,外披浅灰色马褂大氅,领袖边缘缀着白兔毛,衬得她面庞愈发冷艳。她腰间素绫收束,插着一柄纤细的唐直剑,那剑不似寻常兵士用的厚重斩马剑,而是长三尺三的细身双刃,发髻以墨色丝带高束。
走了几里,李肃突然勒缰,谢听澜微愣,马身一摆,也随即止住。她转头看过来,眉头微蹙。
李肃深吸了一口带着寒意的空气,看着她那双大眼睛,声音有些低哑:“听澜,我有件事……想对你说。”
谢姑娘立马满面桃红:“恩,你说嘛。”
“其实我和你出城不是来看雪…”
“你个坏人,人家才第一次和你出来…”
李肃赶紧打断她:“我是想请你帮个忙…”
“啊,公子,这种事有叫帮忙的?”谢听澜眉头一皱。
“恩,其实我今天是有公务,要去凤翔见一个人…”
“你要见别的姑娘,要我帮什么忙?”谢姑娘柳眉倒竖。
“不,不,我见的是个男的”
“李肃,你喜欢男人还和我出来!”谢姑娘手按剑柄。
我嘞个去,再不说清楚,要么攮死我,要么变太监。
“我是去秘会岐王李茂贞,意欲结盟,又不想让别人知道,所以昨日见到姑娘突然生出这个想法,掩人耳目之用。而且姑娘一身武功,我请你做几日护卫。饶命呀,我错了!吁…”我长出一口气。
谢听澜半拔出的剑慢慢的又放回去了,瞪着李肃说:“嗨,昨天在书房直说不就行了。”
“隔墙有耳,不可直言”
“那我出去几天,我妈不知道呢?”
“出城之时我已让裴洵去知会王夫人,说镇防使请谢姑娘做几天护卫,出门一趟。”
“我没带路上吃食呢”
“我带了双份。”
“我没带衣服换洗呢。”
“入城后随意买,兵备司支付。”
“你为什么一个人去呢?你的兵呢”
“不可说,说不得”
“凤翔有什么好吃的?”
……
谢听澜一时喜形于色,心中暗想,机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