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日,属金,主兵戈杀伐。
暮色低垂,晚霞映得山林一片血红。弓什来回传讯的人把李肃和阿勒台等十人带至凤翔城外西北的山腰处,和高慎在此间待命的人马汇合。
高慎策马上前,抱拳行礼:“属下已查明,梁军后勤辎重队每五到七日一批,每批约五百至六百人,多运大军每日所需粮草,兼带部分替换甲片、弓弦、箭矢。”
他抬手指向西面:“前方二十里处官道旁平地,现有一批辎重队已开始扎营。”
李肃沉声道:“人员构成可查得明白?”
高慎答:“此队大概六百人中,赶车、驮夫三百到三百五十人;能战的护兵约一百二十到一百五十,分散持轻弓,短矛或短刀;还有少量军需吏、药役和营务匠人四五十人,负责管理帐簿、修缮车具、处理伤患。”
“他们扎营时,将粮车与驮马围成几个半环形,车后以木桩连绳,再插以简易拒马,形成一道矮障。营心空地架锅做饭,营火周围是护兵休息位置。外围则有哨点。”
李肃眯起眼:“夜哨班次呢?”
高慎点头:“这片都是韩建的属地,他们必然疏于防范,属下估计,他们会分三组轮换,值哨人数三十至五十,按兵营惯例每更一个时辰,夜里至多从中分出十五至二十人明哨流动,馀者散驻在粮车缝隙和营火附近,但大多警剔性不足。”
李肃继续问他:“这些护兵的实力如何?真能守得住?”
高慎抬头迎上李肃的目光,语气冷静:“此类护兵大多是抽调来的辅兵或从地方征募的脚户兵。他们虽配有弓矛,但大多未经历夜战,训练稀松,胆气不足。”
他一抖缰绳,低声继续:“属下在前两批粮队抓过落单的活口,问明他们护兵中大多是汴州、华州附近的徭役、庄客被征发成护兵,行军途中仅习过几次列队,夜间遇袭时往往先顾自己性命。”
“他们的装备简陋,箭矢配给有限,一人至多五至七支;且多数无盔无甲,只有粗布袍,防护力有限。朱温舍不得给非战斗人员配太好装备。真要夜袭,护兵难以在短时间内组织有效防线。”
李肃微微颔首:“他们有骑兵随行吗?”
高慎摇头:“无此迹象。此类后勤队只有白天少量斥候来回巡逻传令,每队不超过一伍,夜晚更是不会出现。没有骑兵护卫。他们遇险也只得靠步兵死守。”
李肃勒马驻步在松林坡上,望着山下微亮的营火光点,低声喝令:“收回前后斥候,全部人马在此原地休息!饮水、吃干粮,等子时再动!”
高慎立刻传下令去,弓什的兄弟们策马回到林中空地。夜风中,二十匹战马轻声喷气,马镫、马鞍在月光下泛着暗光。
高慎的弓什共十人,皆配强弓或轻弩,弓身多为桑木或槐木包角铁,弩则用短弩机、弩臂上缠生皮以防雨湿。每人腰间配一把窄刃单刀,刀长二尺五寸,刀首微弯利于马上劈斩。
他们的箭囊鼓鼓,一人携二十至三十支羽箭,弩手多备铁簇弩矢十五支左右。
阿勒台的骑伍十人,除什长外,个个带着七尺骑枪,枪刃锋利闪白,杆身以白蜡木制成兼具轫性与硬度;腰间悬挂一样的窄刃单刀,刀鞘用黑牛皮包裹,刀口磨得极快。
全员已在出发前由兵备司配发胸甲和半盔,胸甲为铁叶甲或以精铁片缝在硬皮之上,仅护住胸口到小腹;头戴铁制半盔,就是那种没有护面的头盔,这些行军途中都放在马后或鞍旁,作战之前才穿上。
夜里,大家静静的吃着干粮:干粮是用米磨成粉和麦面混合盐水揉捏烙制成的脱水硬饼,能保存数月不坏;还有些人掰咬干肉条配咸菜。马背上都悬着水囊,水囊是山羊皮缝制的短口袋,容量约两升,灌满后足够人马一晚饮用。
所有人腰侧挂着一只皮小袋,内藏小油瓶与火石,油瓶盛的是混合松油和猪油的易燃油脂,打火石是精钢片配燧石,用以打出火花点燃火攻用具。
二十人围坐林中,刀矛斜倚树干,只有月色映照出各人坚硬的脸庞。偶有马尾挥舞拍落夜虫,发出轻微嗖声,仿佛空气都凝固在这紧张的夜里。
夜色愈发沉黑,远处梁军营地的火光在风中时隐时现。李肃压低声音,扫视全队:“勒住马口,着甲!”
随着命令落下,二十名骑士在月光下无声动作。有人牵马低声安抚,同时收紧马口附近的马缰,防止马匹嘶鸣;有人从鞍侧抽出胸甲,左右对接甲片,互相系紧对方胸前与背后的皮带,确保每一片甲叶贴合躯干。
戴上头盔后,皮带在下颌处打结;有人检查同伴盔缝处的松紧,确保急奔时不会被风撕落。
李肃环顾四周,见高慎已执弓在手,轻抚弦索,弦身轻微颤动;箭囊口绳也已解开。
“全体上马!”
“缓骑前进!”
营地方向传来微弱火光,照出粮车和护兵零散的人影。李肃一挥手,弓什十人迅速催马斜插而出,从营地东南侧突入;马蹄在碎石上带出闷声,弓弦与短弩几乎同时响起。羽箭掠过夜空,扑向看守粮车的护兵和营火周边,数人应声惨叫倒下。有人慌张大喊,立刻引发营内恐慌,脚夫四散奔逃,撞翻一辆辆粮车。
紧跟而出,阿勒台骑什十人催马列成楔形冲锋,马蹄在夜色中如沉雷滚过。他们撞破车阵障碍,骑枪首击挑飞慌乱的护兵,枪杆“砰”地折断后甩飞,接着前面四人抽刀,刀光与火光交织,劈翻试图集结的指挥兵。
骑什最后面的五人开始将火油猛泼在粮车轮和堆放的干稻上,再用火石“嚓嚓”打出火星溅下,火焰瞬间爆起。烈火卷上粮车,映得所有人影绰乱。火势带来巨亮与热浪,牲畜开始受惊,营地陷入彻底大乱。护兵的胡乱射击几乎没造成什么伤害。
高慎一拉缰绳,弓什调转马头,从营地西北侧再度斜插,趁火光将护兵暴露清楚,第二波羽箭疾飞而出,精准打击那些试图聚集的残馀护兵。营心惊慌呼喊声和兵器碰撞声混杂成一片。
火光中,阿勒台的骑什也拉回马头再次整理队形,借着浓烈的火光看准目标,一声呼喝后发动第二波冲锋。只把腰刀伸出,借马奔跑的动能杀敌。刀锋闪着橙红的反光收割混乱中四散的护兵。
此刻火焰越烧越盛,映得夜空如白昼,李肃高喊:“全军撤!”弓什和骑什各自迅速收队,马蹄裹着沙土和火星,沿山道疾驰而去。浓烟和火光中的梁军粮营,留下一地倒毙的护兵、翻复的粮车、哀嚎声与熊熊烈焰,将这夜色彻底撕碎。
四波攻击,原路返回,前后不超过十分钟。
两个时辰前,李肃将高慎与阿勒台叫到身边。压低声音说:“此战,必须快打快退,不可贪功。夜袭的利在黑暗与突击,一旦首击未乱敌胆,或时间拖久,我们便会被火光暴露。”
高慎在夜色中神情如刀,轻声应道:“属下明白。弓什兄弟首波侧插,不直接缠斗,只扰乱敌形,立刻回马准备第二波。若拖的过久,敌人或可重整或招来援军,我们机动再快,也挡不住敌军围堵。”
李肃转向阿勒台,见他摸了摸马脖,黑暗中那声沉闷的嗓音仍历历在耳:“属下的骑什若首冲顺利,还能回马再冲一次。可若敌人已稳住,夜中再攻只会成死战。那时火光下,我等再快也只会被人认清数量。”
李肃回忆着自己当时低声对两人道:“所以此战不为尽歼,只求扰乱焚粮。若不破敌胆,需立刻撤退。记住:夜袭本就是凶险之策,胜在速战速退,败在恋战迟疑。”
火光和惊乱的喊杀声渐被远抛在夜色之后,李肃勒紧缰绳,带队急行数里,直奔那处事先探好的山中泉边。此地背山临林,泉水汩汩流出一片碎石洼地,四周荆棘丛生,既可隐蔽,又有水源,若需突退还能从峡谷沿山道迅速南返凤州。
李肃一到泉边就抬手示意停马,高慎立刻挥手分配弓什三人散出两百步远,分东西南三向设暗哨;阿勒台亲自挑出两人沿来路回巡探查有无追兵。馀下人马在泉边半弯成弧列阵,各自检查甲具、马腿和武器。
李肃翻身下马,踩在湿润的砂石上,环视众人:“全员报数!”
弓什和骑什先后低声喊出人数,高慎快步走来,抱拳禀道:“大人,弓什十人无一折损;箭矢平均馀十支上下,马完好。”
阿勒台随即沉声道:“骑什十人全在,骑枪全损,五匹马有轻伤,但仍能骑行。”
李肃点头,心里暗松一口气:“好,所有人先饮水、喂马,留心声息。”
有人蹲到马腹旁,解下挂在马鞍侧的皮口袋,掏出几块压成手掌大小、墨褐色的豆饼。豆饼是用榨过油的豆渣晒干后制成,质地紧实,不易腐坏,能量充足,是北地行军骑队常用的精料。
士兵将豆饼掰成小块,一边抚摸马鼻,一边将碎块喂到马嘴里;有的把碎豆饼洒进泉水边湿润的地面上,让马舔食。豆饼带着一股浓郁的豆香与微微油腻气味,马咀嚼时发出“咔哧咔哧”的低声。
有人啃着干肉,目光仍不时往黑暗的林外瞥去。空气中混着烧焦粮食和血腥残留的气味,夜风吹来,象要将人的神经拉得更紧。
李肃低声补充道:“夜哨两更换一次,弓什与骑什各派人接替,必要时可互相支持。若发现敌踪,第一时间传哨退入山后林道。”
夜色深沉,林间只剩轻微盔甲碰撞声、马鼻喷气声和泉水潺潺。所有人都压低呼吸,静等夜幕掩护他们恢复体力,并随时准备应对梁军的追兵。
李肃扫视众人,见有几名士兵在暗处摸索甲带,马上低声喝止道:“所有人!不得解甲!只许微松肩带以通气,甲具随身,刀不离手。”
月光通过林叶照在一排排战士的胸甲上,那是北地骑军常用的铁叶甲,复盖前胸到小腹,由数十片巴掌大的铁叶铆接缝制在硬皮上,整副甲具重量大约为现代的五到七公斤,穿在身上时每一步都能感受到压在肩上的沉重。对于士兵来说,这负担虽不算太过沉重,却足以在夜战和奔驰后让肩膀和腰背疲惫到发酸。
晨曦刚透出微白的天光,灰蓝色的烟气缭绕在焦黑的营地上。五名梁军斥候骑在马背上,立在营地外,战马鼻息喷出白气,几声急促的嘶鸣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他们面前,是一片被烈火吞噬后的狼借:粮车的铁轮歪斜扭曲,车厢木板焦黑如枯骨;伤兵在地上哀嚎;散落被火燎烧的干粮、炭化的谷物堆得到处都是;几匹驼马尸体横倒在火烧痕迹最深处,马鬃毛焦糊散发刺鼻的味道。护兵与脚夫的尸体星散在车阵周围,焦黑或血腥,死状各异。
一名斥候翻身下马,跪在半截烧毁的旗杆旁用手试探地面馀温,骂声从喉咙里低吼出来:“狗娘养的!”另一名斥候探查周围,粗声骂道:“一晚死的逃的有一百多人!还损了这么多粮食!”
为首的斥候首领,面容黝黑、双眼布满红血丝,他抓着马缰猛地回头吼道:“传令,让前后斥候队都往这集合!赶紧给大帅送信!告诉李帅:有人敢夜袭咱的辎重线。岐军的游骑都穿插到凤翔了,前面的斥候都是聋子瞎子吗?!”
几名斥候立刻拍马分头散开,雾气中只剩火场中馀烟袅袅升起,带着昨夜惊魂未散的硝烟味道,缓缓弥漫在天色泛白的晨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