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温称帝的消息传至西蜀成都,割据蜀地多年的王建早已按捺不住,加之军中宿将潘峻为首的一帮枢密重臣不断进言怂恿,谓“中原已无唐皇,若不早定尊号,恐生人心异志”,使王建终下决心,六月在成都称帝,国号大蜀,改元武成,自此西川自立为国,与大梁分裂天下。
十月,初冬夜风掠过成都,吹动枢密使潘峻府前高悬的红纱灯笼,映得石狮阴影森森。潘府正厅里,香炉袅袅,灯火映照出屏风上鹤鹿同春的彩影。夜已深,却仍人声微乱,仆役们小心端茶递水,生怕惊扰内堂的主客。
吴广德在夜风中深吸一口气,踏入潘峻府中。灯火映照着他的黝黑面庞,他捧着紫檀匣躬敬上前,缓缓揭开盒盖,只见其中躺着三样珍稀之物:一块通体温润、色若羊脂的白玉,毫无杂瑕,映着灯火透出细腻的莹光;两只杯口薄若蝉翼、杯身泛出黝黑光泽的犀角杯,雕有盘龙螭虎,气势森然;还有一小盒用银箔封存的龙涎香,散发着奇异而持久的幽香,香气中似带海潮腥意。
而在这几样宝物之后,吴广德让随行仆从抬上来一只沉甸甸的铁皮箱,箱盖一掀,里面整齐码放的银锭在灯下闪出森冷的光芒,一锭锭方整如镜,映得潘峻眼底幽光一闪。
吴广德低头哈腰,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躬敬:“潘大人,这些都是凤州士绅和周老大人嘱小人千里奔波奉上,微表敬意。愿大人垂念凤州百姓苦况,阅此几封书信后,择机上达陛下,以救一城生灵。”
潘峻眼角微挑,示意侍从接过首封。取出薄而泛黄的尺牍,只见信中写道:
“罪臣杨威顿首再拜:自蒙朝廷抬举,任凤州镇防使以来,愚拙无能,未能整肃兵备、安抚黎庶,反因好色之举,致百姓怨愤,事态激变,几危城中安危。思及自身德行污秽、才识浅陋,深感有辱圣朝,实无颜再居官位。
伏乞陛下明察,允臣解印归田,以馀生修德赎罪,另择贤能镇抚凤州,以慰万民。”
潘峻捏着信札,低头将杨威那几行慌乱自责的笔迹从头到尾缓缓扫过。烛火映得他眼底的阴影一深一浅,读到“羞愧请辞”之句时,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眸微微眯起,紧接着嘴角轻轻上扬,勾出一抹冷漠又带嘲讽的笑意。
他抬起头,缓缓把信纸放到桌案上,指腹随意弹了弹纸角,好象嫌它脏了衣袖般,声音低沉冷酷:“杨威那个草包,真当自己这封鬼画符能挽回什么?今上早就对他死心了,一事无成,连地方都镇不住,除了盘剥百姓,他还会什么?”
他话音一顿,冷哼一声,眼神阴冷:“自己乖乖滚蛋也好,省得留着他给本官惹麻烦。”
吴广德见潘峻将杨威请辞信随意丢在案角,不敢多言,立刻小心取出怀中的第二封信,双手高举过头,声音恭顺而低沉:“潘大人,此为凤州士绅黄昉亲启之奏,请大人过目。”
潘峻拆开后取出纸面尚新的信札,字字工整,墨迹未干。
“臣凤州士绅黄昉顿首拜表:近来流寇蜂起,窜扰乡里,夜间屡有盗匪入城行劫。臣家宅亦遭匪徒夜袭,护院死伤,家眷受辱,家人遭屠戮。
臣闻南城亦有贼寇潜入,捣毁店肆,百姓流离,凤州诸坊日夜惶惶。兵备司荒弛,镇防使软弱无能,恐贼患愈演愈烈。
伏乞陛下深察凤州军务不振之实,敕命整饬兵备,提拔忠勇,保境安民,以安万姓。”
潘峻薄唇轻启,语气缓慢而阴沉:“整饬兵备?呵,这四个字说来容易,可是要花大钱的。”
他嗤笑一声,手指在桌上轻敲,发出“嗒嗒”声,语气中透出不耐与冷漠:“如今陛下新立,四处用钱,哪里还能抽得出银子来给凤州补军练兵?”
吴广德听得心头一紧,忙上前一步,弯腰拱手,声音谦卑却带着一丝急迫:“潘大人明鉴!凤州士绅深知朝廷用度艰难,绝不敢轻言空耗国帑。”
他抬眼快速扫了潘峻神情一眼,又立刻低下头,语气急切中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只是……不如请大人先读完这最后一封信。或许……凤州之事未必需要动用陛下金库分毫,便能自筹整饬兵备之用。”
他双手从袖中缓缓捧出第三封封泥完好的信札。
潘峻接过吴广德捧来的信,目光一凝,轻轻揭开封泥,抽出其中薄而新净的尺牍。信札上用沉稳的笔迹写着首行:“凤州士绅周行远率城中士绅百馀人,顿首拜表”,接着是言辞恳切、情理兼备的陈情:
“臣等凤州士绅,仰赖朝廷庇护多年,今见凤州流寇猖獗、兵备废弛,恐城池不保,百姓涂炭。然天无绝人之路,凤州近月有李肃公子挺身而出,平乱定民,勇谋兼备,且出身军伍、家世寒微,非地方豪强门阀之人,若任之,可振兵整备、安抚百姓,绝无私心坐大之虞。
伏乞陛下敕命李肃为凤州镇防使,赐其正名号令之权,俾能聚勇士、练乡兵、复凤州安宁。
若蒙圣上允准开给凤州少许井盐专卖之权,士绅自愿代为筹运贩售,以所得之银专供练兵军费,不动国库分文,所收银两并由兵备司立册公开,朝廷可随时遣人稽查,不敢有半点欺隐。”
信末落款处,是周行远及数十名凤州大族士绅的亲笔签名和印泥,一排排整齐排列在纸尾。
吴广德看准潘峻情绪未定,悄然凑近半步,俯首到几乎粘贴案边,声音压得极低:“潘大人明察……凤州井盐若能得专卖之权,实际的收入全由周大人的公子——周承晏亲自掌控,钱粮出入尽在他手,绝无旁人插手之虞。”
他微微抬头,眼中闪着谄媚的精光,声音里带着谦卑又笃定的口气:“每笔井盐收入,周公子都会恭谨地提取三成孝敬潘大人,以表感恩圣恩与大人护持之德。兵备司帐簿也绝不敢有半点错漏,凤州士绅必将公公整整上报帐目,绝对叫大人高枕无忧。”
潘峻轻轻把信札合上,语调不紧不慢,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森冷:“周家父子倒是会做事,凤州能有这份心意,陛下自会看在眼里。”话锋一转,他目光猛地逼向吴广德,眸中寒意如刀,“但盐银之事若是出了什么差错,我可是保不了你们。”
他声音忽而放柔,仿佛云开月明般笑了笑:“若真能按这信上所言不动国库,还能叫凤州安稳,本官自然会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让李肃那小子顺利坐上镇防使的位置。”
次日清晨,成都王宫便殿中香烟缭绕,垂挂的珠帘后透出金色阳光,将堂中盘龙柱映得流光闪铄。便殿内只王建高坐紫檀龙椅上,身披黛青绣金袍,目光锐利威严;两侧侍立几名亲兵,气氛静肃得连喘息都似在回响。
殿前,枢密使潘峻与枢密直学士李顺分立左右,正轮流汇报各道军情、税粮征收、边境小股匪患等例行事务。王建沉声应对,偶尔颔首,偶尔抬眸锐利审视,让殿中空气凝滞如寒冰。
待各地奏报告一段落,潘峻略一躬身,声音中带着躬敬却又笃定:“启奏陛下,凤州近来流寇猖獗,屡有夜寇劫宅之事。原镇防使杨威庸碌无能,非但无法平乱,竟还因私欲好色挑起民愤,引发凤州全城骚动。”
他声音一顿,抬眼望向王建,话锋稳重而干脆:“幸而杨威已自惭形秽,呈请辞归田自省。臣与凤州士绅往返多次探询,得知他们共同推举李肃此人。李肃出身军伍,家世寒微,却于凤州危乱之际挺身安民,士绅百姓皆口碑载道。臣以为,可令李肃暂代凤州镇防使之职,借此练兵固防,安定一方。”
便殿内短暂的寂静后,站在另一侧的李顺拱手一步上前,声音温和却带着分明的尤疑:“陛下恕臣直言。凤州乃我蜀国西北门户,关系西蜀之安稳。李肃虽有一时之勇,但臣得知他出身寒门,未曾受过典籍之训,又是军伍出身,若骤然授之镇防使之权,恐其未必称职。”
他继续说道:“况且前任杨威不也是军伍出身?结果好勇而寡谋,几乎将凤州兵备败坏殆尽。臣以为凤州应选饱学之士、世家子弟为镇防使,方能以礼仪安百姓,以士族声望聚人心。”
李顺说到此处,见王建神情一变,心头一慌,脱口又加一句:“陛下若重用此辈,若他尾大不掉、再生割据之心……”
王建的目光如刀般扫过殿中,空气压抑得令人几乎喘不过气。就在李顺面色骤白、想继续辩解时,潘峻恭谨地上前半步,微微躬身,声音不疾不徐,却在寂静中格外清淅:“启奏陛下,李学士方才所言……恐有失分寸。”
他抬眼看向李顺,面色沉然,声音虽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凌厉:“杨威的任命,乃是陛下当年亲自敕封。如今李学士以‘军伍出身’为由,直斥杨威庸碌,并以此为由否定凤州士绅所推举之人……此言,莫非是当殿面斥陛下?”
王建的目光在殿中如利剑游走,直直钉在李顺身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浓烈的寒意回荡在空旷便殿:“李顺!凤州的乱象乃是杨威失职,还是寡人当初任命之错?!”
他猛地拍案,龙椅前的案几发出低沉闷响,珠帘随之轻颤,殿中鸦雀无声。王建声音如霹雳般滚落:“当年寡人也是军伍寒门出身,你是说军伍寒门之人必生祸乱?”
李顺身形猛地一抖,脸色白得象纸,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膝撞得地面“咚”响一声,冷汗沿着脸颊直流到下巴。声音发颤却竭力高喊:“陛下恕罪!臣绝无此意!臣……臣一时失言,求陛下恕罪!”
眼见王建脸色森冷,殿中气氛紧绷得象即将断裂的弦,潘峻躬敬上前半步,声音低沉却透着恳切:“陛下息怒,李学士一时失言,绝无冒犯圣威之心。凤州之乱,众所周知实因杨威失职所致,臣等皆明白陛下当年起于军伍、平定西蜀,才有今日万民安乐。”
他抬首看向王建,目光中带着谦卑:“臣愿担保,李学士心存忠诚。望陛下念其多年效力圣朝之功,赐其退避自省的机会,以慰众臣心。”
王建目光冷冷扫过李顺,见其伏地簌簌发抖,衣襟被冷汗濡湿成暗色,终于冷哼一声:“退下,自去思过。”李顺如蒙大赦,连声叩首,磕得额头发红,狼狈地退至殿外。
便殿中重归安静,王建指腹轻敲龙椅扶手,眉头紧蹙,低沉开口:“凤州那个穷乡僻壤,兵备废弛,若要真如士绅所奏重新练兵整备,钱从哪里来?”
潘峻微微躬身,眼神中透出一抹胸有成竹的光彩:“陛下,臣这几夜苦思良久,想着凤州若要整饬兵备,却又不动国库之银,实非易事。但西川自古富甲巴蜀,最要命脉者便是井盐。”
他语气渐显郑重:“当年蜀中井盐盛产于资州、简州、普州等地,盐井星罗棋布,朝廷自唐中叶起便设盐监收税,盐利是国库大宗。近年虽有乱世折损,但井盐依旧充裕,营销各道,可说川中‘盐引’便是生金之流。”
潘峻顿了顿,缓缓抬眼:“若能特许凤州临时专营一部分井盐专卖权,由凤州士绅自筹采买、运输、销售其盐引,以所获银两补充凤州兵备所需,自行负担练兵、修缮城防之费……如此一来,既能不动圣上金库分毫,又可在三月之内为凤州筹足所需军费。”
他微微一笑,语气恭谨:“若此策可行,不但可令凤州重振兵备,安抚百姓,更能彰显陛下以德治国、善用民力之明威。”
潘峻声音平稳,却字字清淅地回荡在便殿中:“陛下,臣已查过近年井盐帐册,今年全蜀井盐总交易量在一千万斤左右,全年可为国库带来二十万两以上的净银收入。”
他微微躬身,神情郑重:“臣以为,若特许凤州专营其中一百万斤井盐,依市面售价及士绅自筹成本核算,凤州每年可得净银两万两上下。这笔银子足够维持二三百名乡勇训练、修缮城防,并购置弓刀甲胄,而国库主收并无大损。”
他话音一顿,抬眼望向王建:“如此,既可不动朝廷一文,又能令凤州平乱、百姓安居。陛下仁德若此,必能令蜀中士绅感恩戴德,凤州民心归附。”
缓缓收回目光,目光森冷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那就依卿所奏,允凤州专营井盐之权,用作练兵整饬之资。”
他的声音平静而低沉,却在空旷的便殿里回荡得震耳发寒:“李肃……就让他试试。若能安凤州,保百姓,朕自有封赏;若再生差错,先拿他人头!”
初冬的凤州学宫,冷风卷起落叶在青石甬道上打着旋儿。学宫正堂外,几名身披蜀国飞鱼锦服的使者立于檐下,红漆木箱在晨光中泛着暗光。学子们远远围观,窃窃私语。
为首的使者从木箱中捧出一轴金丝绘龙敕令,绢面上敕文用朱笔起首、黑墨书写,龙首钤着王建大蜀国玺。稳步走上学宫台阶,深吸一口气,朗声宣道:“奉陛下敕命,凤州兵备司镇防使由李肃出任,即日起掌凤州军备、整饬兵卒、安抚百姓。”
使者又从箱中取出一方沉沉的黑漆铜印,长宽三寸半、厚近一寸,重逾二斤,相当于一个成年男子握紧的拳头大小,通体以精铜铸成,表面涂有黑漆以防锈蚀,印钮铸作蹲踞猛虎,线条锋利、虎目微张,宛若随时欲扑。印身棱角分明,四周用细密云纹错银饰边,印面正中刻着“凤州镇防使印”六个隶书大字,字口深峻整饬,朱泥尚未干透,鲜红透亮;使者将此印随同敕令一并郑重交到李肃手中,沉声说道:“此印为凤州镇防使之印,自此整饬军备、发令征调,皆以此印为凭。”
接着他又小心取出另一只紫檀匣,揭开后,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厚实的“盐引”,这是蜀国官发的井盐专卖文契,用黄麻纸制成,封口处盖有蜀国盐监官印,写明“凤州士绅周承晏得令专营一百万斤井盐,引照连号起讫、不得挪作他用”。盐引上连写多重手续批注,是合法转运、专卖井盐的唯一凭证。
使者将盐引郑重递到周承晏面前,沉声道:“奉陛下敕谕,凤州井盐专营交由周承晏调度,所获银两以练兵安民为用,帐册需与镇防使共稽,每月上报成都盐监,不得隐匿。”
哎……倒杨之前与周行远密议时的承诺,他竟真一件不落地都办到了。凤州的井盐专卖权如今落在周家手里,这份盐利李肃是一时半点都分不到了。得尽快想别的法子筹措银两,不然练兵、安民全是空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