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晨光微透,北城兵备司的前厅空空荡荡,冷风卷过青砖地面,带起几片残破纸屑,在偌大的堂内无声旋转。
大堂内更是死寂,曾经横列两侧、供吏员坐用的案几、木椅都已不知去向。那场全城民众冲击后,衙门所有家具、帐簿、印泥皆被砸毁或劫掠,随后又被彻底清理,如今偌大的前厅只馀回声空荡,连半件象样的家什都没有。
李肃第一天履任凤州镇防使,刚踏入这空荡荡的前厅,便见本地的士绅们已齐聚堂外月台前。衙门大门敞开着,寒风吹得堂内回声空旷,大家站成几排,却因周遭连张椅子都没有,不免有些尴尬。
他目光扫过众人,正色开口:“承蒙各位父老抬爱,推举我李肃做这凤州兵备司镇防使。今日起,我李肃既领此任,便誓以安民平乱为己责,绝不负所托。”
李肃略顿一瞬,稳住声调,环视满堂,朗声宣布:“我宣布新的兵备司设三厅,”
“军务厅,由黄家二子黄旭任军务使,高慎任副使辅佐,主管募兵、练兵、巡防、兵器甲胄之采买与存储。
“设立钱粮厅,主管田赋征收、市易商税、工坊税务和其它税务之款项。”
李肃看向人群中一位面容清瘦,身着灰衫,眼神锐利的年轻人:“任命魏千曼之子魏厉为钱粮使,统理凤州一应赋税帐目。”
随即转目看向人群中的周家公子:“周承晏任钱粮副使,专管井盐专卖官营之事务,所得银两直供兵备司,帐册需每月对镇防使呈报,清楚明白,不得有误。”这条目前肯定是幻想。
李肃语气微沉,环视众人,声音中带上几分冷厉:“最后,设立巡检厅,专责凤州城内的治安维稳、夜禁巡逻、盗匪缉捕,并协助钱粮厅对抗偷税漏税之商户,必要时行使暴力征收。”
他目光落在站在两名汉子身上:“任命石归节为巡检使,统辖城中巡检、捕役;田悍任副使,辅佐执法,必要时剿灭聚众抗税之贼。”脏活累活他的人来。
“之前兵备司所辖兵丁、士卒,一概不要。兵心已散、军纪全失之辈,无资格再执刀甲!”
李肃缓缓环视四周,目光掠过各厅已任命的新主使,声音铿锵:“至于衙署中留任的吏员、书吏、典吏,各厅主使须亲自详细考核其能耐、忠诚、过往行止后,择优录用;凡尸位素餐、暗中营私者,一律裁汰免除。”
语调一收,森然道:“自此日起,凤州兵备司吏员半年一考核,能者上,不行者下!敢敷衍塞责、贪赃枉法者,定不饶恕!”
“今日,我再宣布几项税务事宜:”
“其一,废除杨威时期横征的人头税,此税自即日起在凤州一律取消,百姓再不需因口丁多寡而受额外盘剥。”
“其二,田赋标准恢复降至每亩田年征银两钱,至多三钱,不得再有加派;三厅主使各记在案,违者斩!”
“其三,城中商铺按每日所交易货值,抽取五分之税银作为市易税,不再抽取之前所令之一成,由钱粮厅派吏每日结算;不得再以‘修城费’、‘兵粮费’等名目多头抽税。”
李肃语气沉稳,却带着斩钉截铁:“以上税赋新规,自今日起生效,若有吏员敢巧立名目、滥征苛捐,巡检可先行拿人,不必请示!”
接着收回目光,声音在空旷的衙署回荡:“我知有人心中疑虑,今日废除苛捐、降低田赋和市易税,看似是让凤州库银减少、兵备缺钱,实则不然。”
李肃缓缓环视众士绅与簇拥而来的百姓代表:“杨威横征暴敛,民不聊生;百姓只会藏粮避市、关门闭户,税负越重,反而税收越少。”
“如今减税是为养民,让百姓敢开田、敢做生意,凤州百业得以复苏,货物流转,市井热闹起来,日后所收之税自然比今日数倍有馀。兵备若要长久强盛,必先养民,养民方能兴军!”
“但我也须明言,为保凤州军备长久稳固,我后续还将颁布其他税令,扩大税基、开拓新利,但绝不会再加重当下百姓之负。”
“我话讲完,谁赞成?谁反对?”
堂前短暂的寂静里,只听有人低声呼了口气,随后一位白须士绅率先拱手朗声道:“李镇防使有此远见,凤州百姓之福!”
话音一出,众士绅顿时纷纷上前一步,整齐地躬身施礼,有人高声称颂:“镇防使胸怀宽广,实乃我等凤州百姓的再生之德!”有人连忙拱手附和:“李大人仁政,凤州有救矣!”
片刻之间,拜谢声此起彼伏,素袍衣袖交错摇摆。
李肃见众人拜谢,心中暗自松了口气,随即将一直绷紧的面色松开,嘴角咧开一抹笑意,双手一摊,语气瞬间从刚才的威严变得贱兮兮:“哈哈……诸位父老乡亲,既然大家都说我是凤州百姓的福星,那我可得厚着脸皮请大家帮个小忙,”
他一边伸手比划着名空旷的大堂,一边挤眉弄眼:“各位也看到了,这衙门空空荡荡、连张象样的椅子都没有。大人们若是要让我好好办公,不如合力添置些桌椅、柜子、帐桌、笔墨、纸张什么的,算是大家共建兵备司的小心意,如何?”
黄昉率先呼应:“大人无忧,前厅器物我包了,两三日即送来。”
魏千曼也赶紧跟上:“理当如此!此衙门是为凤州百姓安宁而设,我等怎能让镇防使空手起家!中庭的桌椅和所有的笔墨纸砚都是我老魏出。”
一时间,众人争先开口,士绅们面带豪气,气氛热烈。
李肃说道:“诸位捐赠之物,皆由钱粮厅魏厉大人登记造册,以免混乱。请列好姓名、数量、物品,魏厉即刻开单,务必分明!”
接着收敛笑意,神情恢复冷静,目光一一扫过三厅正副使与在场众人,声音洪亮而坚定:“各厅正副使听令:自今日起,两日之内完成吏员考核,掕选可靠干吏,若不足可在城中招募新吏。”
话锋一转,语气中透出不容置疑的力量:“第三日卯时,全体兵备司吏员于中堂集会,三厅主使与副使必须带领麾下吏员到齐,共商凤州兵备整顿大计!”
空旷的大堂中,李肃的声音在梁柱间回荡,仿佛连晨风都为之一滞,士绅们不由自主地摒息,三厅主使与副使纷纷正容拱手应命:“遵令!”
十一月朔日,北城,兵备司。
李肃一袭素白直裾长衣,衣摆扫过青砖地面,踏进高悬“兵备司”黑底金字匾额的朱漆大门。晨风裹挟着初冬的寒意灌入空旷的大堂,将衣袂吹得轻轻起伏。两日前这座大堂里空空如也,如今已摆满由士绅捐赠的新制红木案几,桌上置好笔筒、墨砚、油灯,椅凳齐全,墙边高立的兵籍帐柜、命令布告板已钉妥,衙署重现庄严气象。
中庭东厢为军务厅,目光所见,厅内案几旁兵籍帐簿已治备齐全。
接着走进左侧西厢的钱粮厅,厅中帐台、算盘、银称俱备,柜架新刷松木清漆,散发淡淡木香;几只厚重的帐本整齐排列。再往里便是银库,库内石砖坚实、木柜分列,将要储纳凤州田赋与商税收入的银两。
穿过后侧短廊,我抵达北面巡检厅,黑木门上贴着白底黑字“巡检厅”签牌,前室设分派台供安排夜禁与缉捕任务;后室是审讯房。
沿巡检厅东侧甬道,我步入后院,脚下青石光滑,两侧排列窄长库房,一边堆放诸般杂物,一边设马棚,可容十馀匹马,小白的新家。
最后,转回后院中央,踏进通向后宅的走廊,推开沉重黑木门进入李肃的新居所。后宅三房分立,东西为卧室,中为书房。
卯时,中庭军务厅,所有厅使和吏员齐至,李肃坐中央,其他人或坐或站。
李肃声音平稳却透着凌厉:“今日召各位到此,有几项要紧之事需当场布置。”
他缓缓举起手中写就的军务简帖,环视堂中:“第一,军务厅自即日起在全城张贴告示,开征乡勇两百人。无论良贱,但凡年满十五,身体强健者皆可报名,入军籍之前,每月五钱银子饷银,正式入军后每月一两银子,入军满一年后,每年还有过冬银发放。”
语气一顿,眼神转为凌厉:“招募完成后,统一送至郊外老宅营地进行训练,若房舍不敷,可租用黄家私兵营,或于空地搭建帐篷安置。每旬一考,成绩低劣者立刻劝退;每月一大考,设末位淘汰,优者留,劣者汰!”
“第一月内不分兵种,不购置兵器,只练体能、队列、号令、跑步、负重,先锻其心志体魄;有意中途退缩者,绝不挽留。”
中堂上气氛陡然紧张,军务厅黄旭与高慎面色肃然,互看一眼同时拱手,齐声应道:“谨遵镇防使令!”
阿勒台和裴洵会带着骑伍,弓伍和刀伍的九名士卒在营地负责新兵训练。至于石三的刀盾伍和田悍的枪伍八名士卒就住在兵备司,负责巡检厅的主力和我的护卫。
李肃目光扫过钱粮厅众人:“第二,凤州城中各坊各作务各行商,自今月起依律征收工坊税或交易税,凡有工人五人以上或交易布匹纸张等等大宗货物者,按半年两次结算征税;夏税在五月,秋税在十一月,由钱粮厅派吏逐坊核实,严禁瞒报漏报!凤州诸坊和行商,自今月始行新课例:凡岁计收银不满一千两者,于其馀利抽取两成以纳课银;若岁计收银逾千两者,于其馀利抽取一成半纳课。”
魏厉走上一步,拱手出列,语气冷静却带着几分赞叹:“镇防使此税例既简明,又比周边诸镇节度所设之课法轻得多。他处往往不分大小工坊,一律抽三成至五成净利,负担沉重;而大人分段抽课,既不苛求,又能鼓励小坊扩产增值,力求晋身高档课率以减轻负担。”
他目光扫过堂中众吏,声音更响亮:“此法若行,必能吸引外乡工坊、行商来凤州落脚,因这里课赋公道;又能带动织染、木作、铁匠、运脚、驿站等各行生计,百业兴旺,兵备所需亦自此财源滚滚!”
李肃微微颔首,以目光向魏厉示意赞许,随即神情一肃,继续开口:“再有一令,自今日始,凤州城内外所有空馀田地、荒地,皆归兵备司掌管。除原有田地,房宅已立地契者外,其馀凡欲建造新宅者,欲购地开荒者须先至兵备司登记购买土地,价银依市价而定,不得擅自圈占。”
“所有新发地契均录于钱粮厅帐簿内,备查备验;凡各坊作务所用之土地,只许租贷,不得售卖,一次可预付一年至十年租银,最多不逾十载。期满后去留续租,悉凭业主自愿决定,然若不续,则地归兵备司,再作另用!”
堂中寂静,众吏与士绅皆摒息凝神,魏厉笔走如飞,将此令条条记入公簿。
李肃继续说道:“自今日起,凡各地商旅携货入凤州城,城门不设关税,亦不收进出税银;商货可自由进出、随意积囤,诸坊诸市可按所需囤积粮布、茶盐、金铁等货品。”
一时间堂中众吏面面相觑,露出难以置信之色。魏厉见状,当即上前一步,拱手声音洪亮:“镇防使此举,可谓大开商路、宽抒商意!”
他扫视全场,目光中透出几分锐利:“诸位须知,看似免除关税乃不收银两,实则可令四方商贾闻风而至,市井热闹,交易频繁,凤州百业自兴。人多货旺,必生食肆、车行、作坊、客栈、钱庄、驿站,带来更多任务坊税、商税之收入,远胜闭关征收关税所获。”
魏厉话音铿锵:“此乃散利聚财之道,看似无税,实则处处生财!”
魏厉略一停顿,见众人神色专注,继续朗声道:“此举必令四方商旅、流民、匠户纷至沓来,凤州城内人口定会激增。人多则市盛,市盛则财流不息,这是大人所欲振兴凤州之根本!”
他目光环顾众人,神情坚定:“然而人若骤增,必有豪富趁机囤地哄抬地价,若任其坐地起价,则贫者租不起屋,食肆行商纷纷挤走,物价飞涨,反伤百姓生计,阻绝外商驻足之心。”
魏厉声音更响:“幸得大人之前已宣布,兵备司掌控城内外空地,地价自行定律,可随人流增减平衡租售价银,避免豪商富户操纵地价,保百姓与小商能安居乐业,使凤州之市常盛不衰!”
李肃神色冷峻,目光如刀,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肃杀:“最后一条:自今日起,南城所有赌场、妓院,课以重税,抽其净利五成!由钱粮厅每月结算,不得少缴、迟缴。”
他冷冷扫过在场众人略显惊愕的神色,声音微沉:“此等场所伤风败俗,败坏人心,若能承受此课银,便让他们将钱吐出来补助军备;若承受不住,关门大吉,反倒省了我费心整顿!”
“自今日起,若有新开设赌场、妓院者,只许在南城指定局域内设立,不得擅自迁移至他处;若敢违令,必斩!”
他的目光如寒光扫过堂中众人,声音中透出几分森冷的决绝:“要乱,就让它们全乱在一处,烂就让它们烂到一块儿去,莫污了其馀坊市之清誉!”
“巡检厅听令,自今日起,全力配合钱粮厅查核税赋。此乱世当用重典:凡违抗命令、虚报瞒报、帐册作伪者,一经查明,杀无赦!”
“兵备司内若有任何人舞弊受贿、徇私营私,亦斩!不分大小官吏,一律杀!”
“毕竟……本司太穷,人若关起来还要供饭供水,未免浪费。不如……直接杀了干净些。”
堂中死寂无声,连风声似也凝滞在空旷的大堂内,众人面色死白。
“去做事吧!”
“喏!”
待堂中众人鱼贯退去,李肃收回冷厉神色,目光示意魏厉独自留下,引他进入后宅书房。木门“咚”地沉闷合上,将大堂喧嚣隔绝在外,书房内炭炉微热,李肃坐到案前,抬眼直视他:“说吧,兵备司现有吏员多少?一年要花多少银子养着?”
魏厉垂手躬身,语气凝重:“回大人,兵备司有五十馀杂役、库吏与传令,加之留用书吏,总数不足百人。按每人每月口粮、薪银二两年计,共需两千四百两;再加堂库笔墨、油炭火耗、日常杂用,每年至少五百两,合计三千两左右,方能支撑现有编制。”
李肃目光冷峻:“若要在城外募养一百名兵卒,含吃喝、兵甲、军服、马匹,得多少银子?”
魏厉略一思索,迅速答道:“一百名兵卒每月例饷各一两,全年合一千二百两;另每人年口粮三两,共三百两;年末过冬每人另发三两银,合三百两;初配军服与兵器每人十两,共一千两;三十匹战马连马具、草料每年需四百五十两;再计训练场地搭建、夜宿火炭、伤药零用两百两,合计至少三千四百五十两。”
“那凤州全境田赋、商税、工坊税、卖地租地、黄赌重税一年能收多少?”
魏厉抬头直视李肃:“凤州城及周边乡里常住户约二万户,合十馀万人;田赋正常可年收一万两;商税每日抽税五分,一年可得七千两;工坊课税年可收四千至五千两;城内外租卖首年可收两千到三千两;南城赌场妓院重税一年可榨出两千两。”
他稍作停顿,声音沉着:“若征收顺利,以上合计可年收两万六千至两万八千两;若征收松散、人心不稳,实收或仅七八成,即两万两左右。”
魏厉接着说:“若钱粮厅吏员勤恳不懈,所有应纳税银尽数收足,扣除费用后,兵备司每年尚可馀下一万九千至二万两银,此为首年所算;若凤州商道畅旺,人心安稳,四方商贾、手工业坊纷纷迁入,人口自增,后年起税基与课额只会节节攀升,收银亦将更丰。”
李肃沉默片刻,声音缓缓:“如此看来,即便不倚仗井盐所利,仅凭凤州本地赋税,我也能供养起所需之兵,稳固城防。”
“自今年起,每年腊月下旬结帐清算全年收支;所得之馀银,抽取一成为赏银,分予钱粮厅所有吏员;再抽一成分给军务厅与巡检厅,按功劳多寡分别赏下。”
“钱粮厅每月务必造帐清楚,详列收支,月底前呈报于我;若有隐匿、虚报、帐目含糊,巡检厅可先拿再查,谁也休想糊弄过关!”
李肃接着轻描淡写的说道:“井盐买卖之帐,不入兵备司日常帐目,另立帐簿单独记载,由周承晏专责处理,帐目不必月报,只需每季将收支概要呈送一份到我案上。”
“谨遵大人吩咐。”
看着魏厉快步离去,回到钱粮厅中,李肃缓缓伸了个懒腰,心里暗自感叹:黄旭推荐的这个人,倒真是个人才,以后必能大用。至于周老大人那边嘛……先晾着,静观其变,不急着掀牌。
心念一转,想到黄昱、黄映兄弟都已归来,得把医肆分红那张一千五百两的银契送去还清旧债。这一还,李肃的腰包又要见底;南城收缴的钱财下个月也都花光了。好在兵备司的已经接上,从此吃公家的、用公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