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宫,中院,皓月当空,三轮。
一定是李肃白天喊的太多了,嗓子好干,不停的吞口水。
母女二人仍双膝并拢跪伏在院中青石地上,身影在月光下被拉得修长。她们前额贴地良久,直到寒意透入额头,王凝采终于先缓缓抬起头来,她没有起身,依旧笔直地跪着,背脊挺得笔直而带着坚毅。她抬起双手,十指交叠放在胸前,像捧心一般,微微颤斗地对着月下那道白袍身影开口,声音清亮而带着泣意:“人常言,报仇不隔夜,但奴以为,报恩更不可隔夜。”
她目光湿润,却亮得如星,环顾四周空寂的院落,声音在夜风中回荡:“奴王氏虽败落,却祖上书香传世,自幼便教我知‘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女子名节重于性命。今若非公子仗义相援,若非公子连日奔走,先在学宫聚众鸣理,再护我女逃脱噩运,我母女只怕已陷深渊,或失清白,或丧于非命,颜面扫尽,家声蒙羞!”
她声音一沉,目中泪光闪动,却愈发坚定:“《周易》有言:‘施而不求,德之至也;受而不忘,礼之极也。’所以今夜深更冒昧来访,只为当面叩谢公子,公子恩重如山,若公子要我等粉身碎骨,母女二人绝无半分迟疑;若今生不能酬谢此德,愿来世为公子驱驰牛马,生生世世报答大恩!”完了,李肃颜值不达标。
说到此处,她双手缓缓举起,高过头顶,然后低首作揖,再次重重叩地三次,身后的谢听澜依旧一言不发,额头紧贴冰冷的石地。
王凝采叩拜完毕,再次缓缓抬起头,依旧端坐跪姿,背脊挺直,手心在膝上紧紧攥着,显出隐忍的颤动。李肃看着她脸上那份决意,连忙俯身伸手虚扶,低声道:“王夫人快请起,不必如此多礼。”可她双膝稳稳跪着,身体虽微微晃动,却象钉在地面般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她抬眸望向李肃,声音虽轻,却清楚得象夜色中的钟声:“公子,您是我凤州城如今唯一敢言敢为的士子。虽不是世家之子,却甘冒奇险、仗义行事,为我母女撑起天。可我王家虽出身名门,这些年家道中落,浮财散尽,身无长物。”没事,李肃有。
她略略转腰,双手从地上取过她身侧那个小盒子,抚摸盒面上斑驳的木纹,声音带着一丝低沉的苦涩:“家中仅馀这些薄物,虽不足以与公子恩情相比,但愿公子勿嫌简陋,略表谢意。此情此意,馀情后感,若能再得回报之机,纵万死亦无悔。”
她双手先将盒子高举过头,再缓缓移回胸前,左手托盒,右手打开盒盖,再复双手捧着平伸出来。
李肃双手稳稳接过那只盒子,只见其中静卧着一枚玉环,尺幅约合成年人手掌心大小,月光一照,霎时在它周身折出一圈清冷而温润的光晕。此玉色泽非雪非霜,而是介于温白与淡青之间,如晨雾般缥缈,却又透出幽微的青翠底光;其间有极浅的金丝游纹,若龙游云海般蜿蜒流动,光影中仿佛可见天地初开的生机。
玉质细腻到极点,肌理尤如凝脂,表面看不到丝毫冰裂、棉絮或杂质,完全剔透无瑕。最神异的是,整枚玉环似自带柔和微光,即便不依靠外界光源,也能散发出如月色般冷润的荧辉,让它在夜色中犹若明珠,灵动摄人。
环体外缘雕琢出极浅而繁复的瑞兽盘龙纹,鳞甲之细致甚至可以在微光下看出明暗起伏,流畅的线条中带着古拙大气;而孔洞内壁同样抛光到毫无刮感,光滑如镜,映出指腹的倒影。那雕刻的技艺,已非寻常匠人所能为,定是汇聚几代玉工心血、将唐末至五代玉艺推向巅峰的极致之作。即便在盛唐极盛时,也罕见有如此凝脂无瑕、能自带微光的顶级美玉。
在这乱世之中,这等万年不遇的神玉几乎绝迹于世,此环不仅是财富的像征,更是曾居高位、握盛世繁华的无声证明。月光通过它内部时折射出温润到极点的光彩,如清泉荡漾,又似月华流动,令人心神一见便被深深摄住。
月光下,王凝采双膝仍并拢跪着,挺直的背影在冷光中显出傲然而敬重的线条。她的声音清亮而从容地在夜风中响起:“公子可知,此玉并非寻常之物。它原是我夫先祖谢灵运公之朴玉,那位谢玄孙、东晋中期大名士、封康乐公的谢灵运大人,曾于永嘉山水间得此石,代代珍藏为谢家镇族之宝。”
她目光从玉环扫向我,声音中带着沉郁的家族荣光与漫长传承的重量:“自先祖谢公起,谢氏将此玉世代相传,至中唐之时,家中才命人开始着手雕琢此玉。此后历经五代玉工,耗费百年心血,才有今日这般圆润无瑕、温润绝伦的神玉。它是谢家文脉的结晶,也是谢氏昔日荣光的见证。”
王凝采目光澄澈,抬起的脸庞上泪光与月色交映:“《礼记·玉藻》有言:‘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君子比德于玉焉。’公子,这世上能当得起君子如玉之誉的,普天之下,我看唯有李公子一人。”
她声音一顿,目光愈发坚定,声音回荡在寂静的院落:“此玉若留在家中,也不过是块石头;唯有配在公子身上,才是得其所道,使它遇到明主,才能真正显露玉之使命,彰显君子之德!”
行,明天李肃就去当铺询个价。
李肃假假轻叹一声,带着自谦的苦笑说道:“肃愚钝浅薄、识见有限。所谓君子之德,乃宽厚仁恕、廉正无私,我却常心有锋芒,行事激烈,离‘君子’二字尚远。孔圣有言:‘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矫乎!’可我多时偏执,未能和而不争,自惭形秽,不配如此厚赐呀。”
伏地多时的谢听澜终于抬起头来,夜风吹动几缕青丝,她眉眼间透出凌厉而不屈的光芒,剑眉如削,眼神冷冽又坚定,纵有泪光闪铄,却掩不住眉宇里那股英气,仿佛夜空中乍现的寒星,透出逼人的锋锐。她依旧笔直跪着,脊背挺得宛如剑脊,声音洪亮清淅,如同夜半沉钟惊醒万籁:“公子当得,受得!”
她抬眸直视,语声中透出铿锵之气:“今日亲眼得见公子风采,方知坊间传言非但不虚,反而远远不及!公子有胆识,有仁心,有义气,有君子之德,敢怒敢言、为民请命,不惧权势,不畏强暴!凤州百姓得公子此人,实乃此城之幸,我等之福!”合著点菜时见到的公子没有风采?
她声音一顿,胸口起伏,声音中却越发掷地有声:“母亲已将谢氏世代珍宝赠予公子,小女子虽无珍物可比,却有薄礼相赠。愿公子笑讷,不嫌微薄!若能以此物相伴,便是我谢听澜此生所愿!”快快献于寡人,木哈哈哈!
谢听澜说罢,双膝依旧紧贴青石地面,她保持着挺直的跪姿,缓缓扭动腰身,动作极为庄重,从自己左侧取过那只大木盒。她双手用力将木盒托起,掌心微微发颤,却始终稳稳将其平举于胸前,接着深吸一口气,双臂缓缓上举,将木盒高过头顶,月光照在盒上古朴的木纹上,映出一层柔冷的光泽。
她将盒子高举的动作停留片刻,象在将心意托付天地,随后双手缓缓下收,将盒子平稳地收回至胸口处,动作中透出虔敬与坚定。接着,她将盒子轻轻放在自己双膝前的地面上,盒底触地发出低沉而干脆的声响。
最后,她左右手小心地分别夹住盒盖两边,先将其轻轻抬起,动作慢得几乎可见指节微颤,随后将盒盖规整地置于自己右侧地面上,整个过程安静而专注。
月光如水倾泻入盒中,映出其中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块布料。那布面在月光下散发出宛如凝脂般的羊脂白光,色泽洁净无瑕,泛着微微莹润的光泽,仿佛初雪落在夜色中,纤尘不染;光影随夜风轻微荡漾,折射出淡金般的暗纹,尤如月色里沉睡的流沙,低调中自带贵气。
细看之下,布料表面纤毫毕现,织纹紧密而细腻,几乎看不到任何横竖交错的凹凸,却又能在最微小的光线变化中显露出极致的顺滑与层次;四周走线以同色蚕丝手工收边,针脚匀称紧实,每一处细节都透着无法掩饰的匠心与奢华。面料的质感在月光下散发着如同先前宝玉般的温润,令整块布仿佛拥有自己的灵性,静静宣告着它的不凡与高贵。
嘁,还以为是玉座金佛呢,这个应该送给黄三呀。
谢听澜双手小心地捧住布料的边角,指尖在面料上轻轻滑过,动作轻柔得象怕惊扰夜色中的月光。随着她将布一点点展开,一道柔光从盒中涌出,像夜空里缓缓盛开的白莲,那布面在月光映照下散发出比羊脂白玉更胜一筹的光泽,光华内敛却耀眼至极。
布料被拉开的部分如同一泓澄澈的湖水,表面微微荡起波光,似将月色尽数收拢其中;那质感细腻得尤如凝结成型的牛乳,纹理中又隐隐闪铄着极细的银色暗纹,仿佛月华流淌在纤维之间。展开后才看出,这竟是一块宽大的毯子,大部分仍安静地垂落在盒内,仅外露的那一片便在夜风中飘起轻微波澜,折射出如宝石般深邃的光泽,让人心神为之一震。
谢听澜目光专注,将展示开的部分缓缓合拢,她手指翻折间,布料像顺滑的清泉无声流动,毫无阻滞地恢复成最初叠得平整的模样,她将其轻轻放回盒中。
这个颜色不耐脏呀。
“公子可知,此毯出自西域极北荒漠,那里的沙海雪原间,生有一种单峰驼。驼群中偶有变异,毛色全身雪白,双目赤红,被称作白灵驼。凡五百头驼群中,才可能孕育出一匹这样的白驼。”白化病,懂。
她眼神微亮,语声不疾不徐:“此毯所用之绒,必须在白灵驼幼驼尚不足三个月、第一次褪毛前,以特制的极细铁梳轻梳其腹部绒毛。不能剪毛,剪切的粗硬之毛全作废弃,唯有梳落的极细初生幼绒才是所需。而梳下的幼毛再经人工一撮撮挑选,唯十分之一堪用,其馀皆弃如草芥。”
她稍稍抬头,眼中透出一抹锋锐之光:“此毯能成,还得仰仗大唐以来相传的顶级织造工艺——自长安织院南迁以来,工匠们已将机抒改进得更为精密,尤其在细纱织布上,能将纱线梳理到比蚕丝还细、韧度却倍增;再以横纬错综加密的技法,使布面平展如镜、光泽内敛细腻。若无当今天下最顶级的手工机织,此绒再珍贵也无用武之地。”
谢听澜声音愈发铿锵:“要聚齐四百头幼年白灵驼的绒,得分散追寻于西域各处,历时二十年,方能攒足。且所收幼绒中,若颜色稍浅或微带暗黄,也要逐一剔除,只取羊脂般雪白、毫无杂色者。再由织工纺纱成线,以手工纱机一寸寸织成布,布成后还需以牛蒡刺反复蓟化,使表面绒毛齐密如云,才得此一块毯子。”
就喜欢你们这些世家王侯的穷奢极欲。
她目光如月下寒星,朗声补充:“此物聚天地灵瑞、凝人力心血,其珍贵非金银可比。是我满月之时,母亲家族王氏长辈亲手送来的贺礼,意在保我平安长大、此生无忧。自我懂事起,母亲便小心珍藏,从未敢轻易取出使用。即便我家道中落,也始终不敢动此毯分毫,因为它承载着谢氏与王氏两家所有的期望与荣耀。”
她语气一顿,深吸一口气,眸中闪过一抹激动的光:“可今日午时,见公子白衣胜雪、今晚公子刀势如龙,兼且一笑之间便能令人心折,心中方知世上真有如此人物,便觉得这世间再无他人配得此毯之洁、此物之贵。秋凉将至,小女子愿以此毯相赠,聊表寸心,愿公子此后无惧风寒,此毯伴公子寒夜无虞、此心常暖!”
“西域……白驼……”李肃低头嘀咕。
“公子怎么了?”
“只是睹物思人,心中忽然想起一位故人,不免生出几分感慨而已。”李肃语气一缓,目光柔和地看向她,“但愿姑娘自此以后,好好珍重自身,切莫再起断指明志之念。”
谢听澜郑重点头。
月光中,母女二人先同时将双手撑地,膝盖微微分开,腰背依旧挺直,先抬起一膝,接着另一膝跟上,双膝并拢,稳住身形。两人同时收紧腰背肌肉,双手自然垂放于身侧,以极稳的动作缓缓直起上身,从跪姿中利落地起立。整套动作没有丝毫急促或跟跄,既不显狼狈也不失优雅,将多年受过的礼仪训练展露得淋漓尽致。
她们在起身后深深对李肃一揖,随后各自俯身取回地上的黑纱袍。王凝采先将纱袍抖开,动作轻缓而干脆,袖摆在夜风中轻微扬起,她抬臂将薄纱披回肩上,双手熟练地将两侧衣襟对齐,再在肩上系紧细绦。谢听澜则侧身抖平纱袍,从左臂开始披起,顺势将肩颈处褶皱抚平,动作中带着果敢利落,却不失女子的娴雅。
两人随后几乎同时伸手取回黑纱幞头帽,轻巧地罩上头顶,将大半面容再次隐藏在薄纱阴影里。幞头帽兜微微随风摆动,将她们的神态重新笼罩在幽暗之中。
王凝采抬眼望李肃,声音低沉却清淅:“夜已深,不便再叼扰公子清修,母女二人就此告辞。”谢听澜紧跟着扬声补充,声音中带着一丝含蓄的期盼:“若公子他日有暇,还请务必再临玉环苑,到时小女子也会亲自下厨,为公子烹调。”
亥时,澄怀阁,一站一坐。
站立的吴广德说道:“老师这次巧手布局,翻云复雨。先是让学生极力推荐玉环苑于黄映,又让我不断带杨威去就食,中间撩拨刺激,想不到他平日庸碌怕事的一个人也能精虫上脑。又在探得李肃用餐之时故意现身刺激他,再在背后一步步动用各方势力推波助澜,方能有今日之结果,环环相套,妙,妙,妙,实在是妙呀!”
周老大人嘴角微微上扬:“我只是挖几条渠,如果李肃自己没本事,也做不到水到渠成。你不是说他好女色吗?那我就选了这母女为饵,果然入彀。他还知道那天早上来找我商量此事,是个知进退,懂尊卑的,此人可用。杨威现在如何?”
吴广德马上躬身回应:“酉时学生差闲汉送去几张胡饼,回来报说全吃完了。”
“啪”周大人一拍书案,骂道:“废物,饭桶,这还吃得下。王建派他来此地是想让他调动此地资源,壮大他的地盘,结果此人只知聚敛,其它一概不知,到最后一事无成,王建早就把他抛弃了,很久就不发任何饷银了,他还死赖在这不走。老夫实在忍不了啦,接下来看我运作,把这李肃扶上去看他能做多大文章。”
“老师深谋远虑,学生随时听候安排。”吴广德躬身一礼。
“明天安排人让杨威收拾东西,滚回益州。”周大人拂袖而去。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