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州兵备司正厅,快到卯时了。
厅中十馀人或站或坐,皆神色古怪:正使杨威面有窘意;副使倚着朱漆长椅,一言不发;两名司录伏案抄写,却频频望向门口;四名兵胥正合计着昨夜临时调兵的帐册,一张一张翻着,却一个字也没敢写上去。
“我说……”一名守卒小声嘀咕,“咱们如今可是调了四十来号人在这衙门内外蹲着,全凤州的休沐卒都被叫了回来,一夜没睡,结果呢?哪有流寇,白忙活一夜,连柴薪银也没分着半点!”
“你小声点。”武库执事白了他一眼,“老爷这会儿估计正想谁背锅呢。”
“我可听说之前西宅那边真有事,有八百人进了黄宅,刀枪明晃晃的!”
“胡扯!”
话音未落,砰!
大门一声巨响,被人一脚踹开。
众人登时噤声。
晨光中,一道人影大步迈进来,身材不高,袍袖破损,肩膀带血,手中拎着一柄寒光四溅的长斧,血痕未干,象是刚从尸堆里爬出来似的。
阿勒台,现身。
他脚步不停,斧头“咚”地一声立在地上,力沉声冷。
“有个活辛苦你们一下。”
众人面面相觑,杨威额角一抽。
“南城今夜多了不少尸首,你们收拾一下,再把街面都清洗干净。这是干活钱,谁要?”
阿勒台随手扔下一只沉甸甸的钱袋,落地作响,铜钱碎响如雨,十足十的一整袋。
再猛的一顿斧头:“听见了没?”怒目圆睁。
一个动了,去钱袋里抓了一把,再拎起堂前的扫把,一溜烟跑出去。
有一个动,后面就有人跟着,而且越来越快,生怕钱袋被别人掏空了。
几息之间,跑了个精光,就留下正中杨威杨军头如泥塑木雕一样坐着。
阿勒台一声嗤笑,拎起斧头,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就在阿勒台去兵备司之前,李肃几人差不多清理完战果了。
裴洵蹲在李肃旁边,手里是一本临时整理的帐册。
“全数搜捡所得已清点完毕,”他翻开书页,“赌场十馀所,共得银四百二十两,铜钱九十贯;妓馆八处,得银三百三十五两,铜钱七十贯;乞丐窝棚所得有限,仅银七十六两,铜钱十三贯。定丰行总帐,银一千二百七十六两,铜钱一百四十贯,另有金锭七块,粗估约合银四百两。”
李肃点点头,转向身后石三与田悍:“死伤者几人?”
石三回禀:“阵亡二十七人,重伤三十六人。”
李肃目光沉下,扬声道:
“阵亡者,其家属皆按人抚恤银二十两,另发铜钱三贯,由原小队队正领回转交;重伤者,按人抚恤银十两,铜钱二贯;轻伤者酌情给付,最少一贯。”
“馀下健在之人,按诺,一成战利,从黄家那六成中划拨,均分,现在就发,让高慎的四十弓兵帮你。”他一拍裴洵肩,“你来拟榜,按各队队员姓名一一清帐,银钱分明,亲手发到每人手中。领了钱的立刻上车回去,带上阵亡兄弟的遗体。记住,所有黄家的兵器一件不留,不论好坏,全数带回。”
“喏!”裴洵低头疾书,执笔如飞,神情比平日更为凝重。
十几名私兵正在墙边歇息,身上裹着血布,手中捧着冷饭团,神色疲惫。听见喊名,一个个颤着手接过裴洵递来的纸包。
一人打开纸包,盯了许久,忽地憨笑出声;另一人鼻头一酸,咧嘴笑着却红了眼圈,仿佛连伤口也没那么疼了。
分完后,士卒们陆续上车,留了两辆驴车给他们六人,一辆装他们那四成,一辆装黄昉的分成,李肃再让阿勒台把里面所有的铜钱装袋,也没多少,让他先走一步……
裴洵翻完帐册,提笔又添一笔,最后抬头报给李肃:“剔除老黄那六成,四成为我方所得,共银一千零三两,铜钱一百二十五贯。”
“恩,把收支明细,抚恤多少,赏银多少写清楚单子,放在老黄那堆银子中间。”他两可没签合同说清楚分配明细。
“走,回家,裴洵,你把老黄那辆车给他送过去。”
兵备司的军卒,吏员提着水桶,抹布,推车,席子,陆陆续续的来到了南城,每个来到现场的人第一件事就是吐,得,又多一点东西要清理。
然后他们就发现了蹲在定丰行大堂里的妓女,嫖客,赌徒,龟公鬼婆老鸨子,乞丐……一个个瑟瑟发抖,禁若寒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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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老爷盯着堆在面前的三百四十两白银,手里拿着一张明细单子,呆呆出神,出去两百人,回来阵亡加带伤得有差不多一半人,这买卖做的,你还挑不出理。
南城血屠之后,凤州城里忽然多了两个新时尚。
一是各家茶馆的说书先生不再讲什么别的书目,一夜之间全改了口,争先恐后开讲一个白衣少年如何夜入恶窟、诛神灭鬼的传奇。说他挥刀时天地色变,杀人时眉目含春,连地藏菩萨都要回避三尺。有胆大的书客追问一句:“修罗是谁?”说书人啪地拍案,笑道:“白衣在身,黑血染地者便是!”
另一时尚则更具体些。城中画象铺除了旧有的“玉面公子”像,如今又多了副新画,名曰“玉面修罗”。同样五百文一张,只是这回画匠的朱砂进货明显多了几斤,画面里那白衣男子立于尸山血海之间,面如冠玉,手执长刀,身后是一轮血色残阳,眼前人鬼皆跪。
“白衣踏血,屠尽南城,黄昉倒真是舍得,二百私兵就给他用了,不过做事倒也方正,抚恤赏银一个子没少。李肃……呵,好一个名字。”
一处大宅的正堂,十几名凤州本地的家族长者正在议事。
“老黄手脚倒快,咱们要不要也给他押个宝?”
“这个少年人的气魄胆识兼有之,不可小觑呀。”
“恩……不妨会他一会,便以周大人的儿子刚中进士为由,设一场士林之会,文人雅集,自古无害。”
“好!”众皆称善。
南城血屠已过五日,凤州渐归沉静,街头巷尾却又起了波澜。
这一日清晨,城中各坊各巷、茶肆门口、渡口桥头,甚至连北城兵备司门前,也赫然张贴出一张张鲜白告示。纸张洁净,墨迹浓黑,四角以朱砂圈点压边,醒目非常。而上,念得快的已高声读出:
【李府告示】
本府为护宅迎宾、整肃坊巷,今设亲随家丁二十名,择忠勇之士,供食宿,厚饷金。
凡录用者,月饷银一两,实发不欠;年终另发过冬银五钱,衣物随俸。
日常护宅,勤练武艺,公私无欺者,另有升擢之机。
年龄不过二十,身健有力,性情耿直,嗜赌者免,酒徒婪色者免。
应征之人,即日起可往西坊旧学宫正堂前报到,由裴管事登记,试用三日,择优录取。
李府谨启
百姓一看,先是哗然,这月饷银一两,竟比节度使军中一线兵还高两三分,且明言实发,还有年终银、衣物……莫不是抢人抢疯了?
没法子,他们几个都觉得黄昉的私兵实在是差着斤两,而且不能每次都借别人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