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未至,学宫便炸了窝。
东边巷口,先是几辆破旧马车晃晃悠悠驶来,车上坐的、车旁跟的,尽是彪形大汉;南边巷口,一支驴车车队接踵而至,车辕两侧的牛皮袋中,隐约能见金属寒光;西墙根下,几名领队模样的悄声点兵核数,指令如水入瓮。
不到一炷香,前院、中院、乃至讲堂门前的空坪上,已汇聚起两百名黄家私兵,虽未穿军制铠甲,但一身灰布短褂下,各自解落车内包裹,从麻袋中抽出亮晶晶的兵器与简装铁甲,铿锵穿戴。黄昱亲自调拨的甲兵器械,不仅堪用,甚至成色比不少地方官军还强。
这些人依五人将领之序,分为五哨:
李肃与裴洵统刀手四十,中军攻击。
阿勒台掌斧兵四十,手持半月斧,重在破门。
高慎领轻弓四十,弓身皆由弓矢坊精制,围贼远射,不教一个走脱。
石三麾下为大刀手四十,人高马大,皆持单手重刀,适合巷战横斩。
田悍则领枪兵四十,人皆长枪,最利突刺。
出发前,李肃立在讲堂石阶上,望着众人穿戴,压了压手。
“今夜行的是清道除恶,杀的是祸害百姓之人。你们每个人的分工、归属、路线,刚才都交代过,不必多言。只补一句,凡所搜得银钱,一成归你们!”
反正从老黄那六成里面出,嘿嘿。
人群中立刻情绪高涨,本来以为今晚是白打工,没想到还有加班费,一时间连胸甲都穿得格外利索。
再无冗言,李肃与裴洵率刀手上车先行,石三、田悍随后,阿勒台、高慎最后,车队如军,压着月色浩浩荡荡驶出学宫。
路过十字街口时,正碰上杨威杨军头骑马路过。远远望见这一队乌泱泱的车马,刀枪在手,服色杂乱,看不出哪家军号。他眼皮猛跳,心头一紧,差点没从马上栽下来。难道屠灭黄家西宅那八百流寇又杀回来了?
他连忙拨转马头,一边勒马疾驰,一边跌跌撞撞吩咐亲兵:“快!快回兵备司,把各处巡兵、城门卒、休沐在家的全都调回来!别问干嘛,问就说、说……说今天出柴薪,总之先回来再说!”
亲兵也愣了:“老爷,是哪个月的柴薪?咱们可是有三月没发了”
“闭嘴!混帐东西,叫他们回来保我这衙门平平安安,老爷我还能多活几年!”
他夹紧马腹,绝尘而去,活象一匹惊马。
李肃带着黄家私兵二百,暮色未沉便已席卷南城。
五股人马,如火线般从巷口蔓延,围堵关扑场、妓馆、乞儿藏处。
第一家,是“聚红楼”。门口悬红灯八盏,里头正喧哗吆喝,李肃未多言,石归节早已一声爆喝,举起乌麟铜盾猛撞大门,砰地一声,大门拱断,堂中数人酒盏未落,已惊起欲逃,龟公打手刚欲抵挡,便被劈雷刀旋斩而入,他的兵也跟着他冲进去,一时间人头滚滚,妓女尖叫,嫖客失禁,老鸨嚎丧。
“狗日的,平日敢在这儿绑人卖女?”石归节一句未落,便已跃入后室。那厢龟奴拔刀,一声不吭扑来,却不料乌麟盾早反手一撩,盾脊撞下,鼻骨尽碎,血喷一丈,再大刀劈下,肋骨连皮翻起,墙上血溅如花。
另一侧,阿勒台以斧手为阵,率众斜穿巷内,闯入暗窟,那里乃乞儿窝主的牙巢,屋内六七十馀人或举棍格挡,或持匕反抗,或翻墙欲逃,不是被一斧削死,就是被斧背砸腰,一片哀叫刺耳。
已经扫掉两家赌场的田悍正在第三家赌场里挥动赤虎追电横冲直撞,如虎入羊群,连人带赌具一起砸碎捅翻。有胆大的想背后持刀偷袭,早被田悍回身一枪贯入胸膛,透背而出,钉死墙上。
“挡我者,皆死!”田悍嗓音如洪,横枪再撩,扫落两人。
那枪锋沉而巨,疾掠如赤虹,无人能挡。
有那不听号令,想着自己腿快能跑的,刚跑出巷口,或是跑上大街的,就被高慎的弓兵攒射,一个个躺在户外抽搐。
妓女们在惊叫中陆续被押出楼下,赌徒嫖客全数聚到巷口广场,由高慎分出一部分弓兵看守。
那群人蹲得乱七八糟,有人还浑身赤裸,抱着骼膊发抖,一名嫖客嘴角残留口红,战栗中哆哆嗦嗦喊道:“我只是路过呀……真的不认得她……”
高慎一手持弓,冷眼扫视,淡淡道:“谁敢跑,直接射杀。”
定丰行的门楼。
李肃与裴洵刚踏入定丰行的前院,三股黑衣人便如猛兽出笼,从廊道、屋檐、耳门同时扑出,寒光森森,杀气逼人,皆是刀头舔血的亡命之徒。
“来得正好。”李肃未作停步,刀锋电掣而出,直取正前一人咽喉。
那人只觉寒芒扑面,本能想退,脚步未动,喉管已断,扑通倒地。
“杀!”裴洵紧随其后,双环刀一旋一绕,刀光如月,转瞬斩落两人手臂,血溅青石,一截断肢落地翻滚,其上还刺着青蛇纹身。
随着李肃带来的人潮涌入,前院顿成修罗之地。我人如风行,刀如电走,或劈或挑,所过之处,血雨纷飞,残肢四溅。
踏血冲入正堂,只一瞬,李肃便止步立定。
堂中已布下杀阵,百馀人虎视眈眈,或持厚背大刀,或执短斧寒钩,最前排两人高举长矛,将中间那名面目阴沉的中年人死死护在身后。
“李肃!”那人咬牙切齿,声如怒火灌铁,“黄越是不是你杀的?我樊彪与尔无仇,何至于此!”
李肃一步步逼近,眉目不动,声音冰寒入骨:“你手上沾的命帐,连地狱都记不下。今日我来,是帮这凤州父老和你清算的。”
话未落,两名矛手如狼出笼,双矛并进,直刺李肃心腹。
李肃左脚一点,身形微偏,刀拍矛杆,接着顺势一刀刺入那人肋下;另一人还未反应,裴洵已从后斜跃而上,环刀横斩,自肩至腹,几欲将其劈成两截,血柱高喷,溅红窗棂。
混战开始。
有人趁乱翻窗欲逃,却正撞李肃刀下。他肩一转,反手刀起,刃入左肩,撕出一道血口,惨叫未完,人已滚地不起。
外头骤然传来杂乱脚步声。
“老大,我那边清了。”石三踏血而入,乌麟盾上血痕未干,劈雷刀已在手中鸣响。他一肩撞飞堂口两名打手,“这宅子我已围得水泄不通,你放心。”
他话音未落,阿勒台也已踏步而入,肩上带血,眼神炽烈:“干他娘的,刚才才热身,剩下的都给我留着!”说罢猛挥斧头,一路开路砍去,破骨如裂柴,咆哮如雷。
田悍紧随其后,手中八尺长枪枪锋滴血,一枪一命,重兵破阵如入无人之地:“不杀干净,何以示威!”
李肃笑了,声如风中寒铁:“这里个个该杀,别放走一条耗子。”
堂外巷口,高慎的弓手早已布阵,箭无虚发。所有企图逃走之人,不论从后门、楼阁、侧窗,皆中箭而死。
这一刻,定丰行上下,彻底陷入地狱。
血,溢满石阶。尸,堆至门坎。
眼见众人围杀之势愈紧,樊彪大吼一声,眼如野兽,抄起手中一把巨刃,刀锋翻涌,寒光卷血,一连斩翻两名迎面扑来的黄家私兵,刀法蛮横,竟有开山裂石之力!
那柄刀,乃是晚唐出名的“撮刃砍马刀”,刃宽背厚,近四尺三寸长,柄短而重,可单手爆力也可双手横劈,重在“破马甲斩步兵”,以劈为主,刃身略弯,通体乌黑,如鬼牙蚀铁,正合樊彪这等亡命之徒的血勇凶狠。
“我死,也要斫你们几个垫背!”他声如狂雷,一顿疯魔舞动,生生杀出大堂,一路冲至街上。
我提刀紧随而出。
“弓兵,止射。”高慎声令如斩铁,眸光寒亮,数十弓箭手立时止手,转而紧密围拢于四面街巷。
长街之上,冷风中两边房子的残灯摇曳。
樊彪站定街心,喘息如牛,右手死握那口撮刃砍马刀。
他着黑色短衣,如夜中的困兽,怒火与绝望从每一个毛孔中渗出,仿佛要将此街撕碎。
李肃缓缓步入他身前十步处。
今夜,他未穿乌骊锦,而是一袭白色长袍,束腰细带,衣摆如雪。那袍本素净,此刻却已染血斑斑,从胸前一路蜿蜒至袖口、下摆。白与红交织,冷与杀交融,仿佛修罗降世,地狱中踏血而来。
一白一黑,两人对峙于死寂之街,长街两头都被李肃的人堵死,他无路可跑了。须臾,定丰行内已再无一个活口,只剩长街之上最后一个贼头。
他困兽犹斗,李肃气定神闲。
四周街坊虽已紧闭,但墙头、窗缝、屋脊之上,隐约可见探出的黑影,注目围观二人的对峙。
樊彪忽然低笑:“姓李的,来!”
话音未落,他嘶吼一声,脚步踏地,土石崩裂,巨刀横扫而至。
李肃不语,刀起如风。
第一招,李肃身形一晃,从其劈势之侧错身而入,反手一斩,刀背贴肘斜削下,只听“噗”的一声,他那不持刀的左手齐肘而断,甩飞数丈,带着喷血的尾线,砸在地上“咚咚滚转”。
樊彪怒吼狂啸,挥刀再砍。
第二招,李肃足下猛踏,反借其来势,自下而上划过他腹部。那厚布短衣应刃而裂,皮开肉绽,内中物事淋淋漓漓,往外挂出。伴随樊彪撕心裂肺的怒嚎,整个人跟跄后退。
他强忍剧痛,堪堪站稳,举刀欲再砍来。
第三招,李肃刀光横掠,如雷走空谷,一刀平腰斩出。
“咔嚓!”
樊彪的身躯从腰间被劈开,臀腿还在原地,上半身飞出两丈,内脏洒落如堆土,鲜血喷洒地面,竟仍未死透,半截身子瘫在地上,仍发出撕裂般的哀嚎,眼珠充血欲裂,如鬼夜嚎,如地狱碎魂。
李肃拎起衣袍下摆,轻抹刀身血迹,寒光渐显。裴洵上前递鞘,李肃顺势收刀,刀入鞘,声如断音。
长街,李肃白袍染血而立,身形冷肃如雕,眼中无喜无悲,唯有一线杀意未散,寒夜风停,谁敢试我刀锋。
此间四方围兵尽数肃立,无人敢言半句。
街巷暗处的窥视者再无人窃语,只馀一双双眼,凝在李肃身上,敬畏,震骇,仿佛见一尊从尸山血海中走出的修罗。
白袍浸红如墨,刀光映影无色。
一步踏碎人胆,回眸冷过风雪。
楼前人跪如山,巷尾犬吠俱休。
市井童言玉面,江湖夜唤修罗。
昔日公子温润,今朝阎罗披风。
手中唐刀三尺,血路千魂开通。
提刀不语碎胆,挥刃无声断喉。
三步一命归土,五尺风中立瘦。
踏雪如踏白骨,饮风似饮残钟。
生人避其锋芒,鬼魅惊其从容。
一笑魂飞魄散,再斩天地噤息。
谁言修罗无面?他即血海真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