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正午,雪停了,风也渐小。
阿勒台坐在一株倒折的枯木上,脱下皮袄,血迹斑斑。裴湄蹲在他身旁,正替他处理遍布全身的创伤。右臂那支箭最深,她先拔出箭头,细细涂药止血,再以线缝合。阿勒台咬牙不语,任由她操刀走线,只在缝到筋肉处时额角沁出薄汗。
李肃与高慎、裴洵则在林间清理战场,搜拣可用器物。敌军留下的箭矢约有两百支,皆为短尾硬羽、铁簇利头,适用于轻骑突射与步战近斗。高慎将箭分装,各自补满箭囊,又从散落箭袋中挑出干丝、鹿筋与马筋制成的备用弓弦,逐一视图,选取质地出色者,用皮带缠好,收入他选中的那匹驮马马袋。
他也卸下自己那把旧短弓,换上一具敌军斥候的嵌铜皮重弓。弓胎为乌木,铜饰粗犷厚重,拉力沉骨。他试张半弓,弦声如铁鸣,脸上现出几分满意,其馀装具则一概弃之,除干粮外毫无贪念。
裴洵则从一具敌尸旁翻出一对并列挂刀,双环刀。他眼睛顿时亮了,喜不自胜,当即斜背于肩,一跃上马,双手齐出,挥刀试斩几式。身形尚带稚气,出招却已有几分真意,那股未褪的少年气里,隐隐透出锋芒。
李肃在尸堆与马具中翻找良久,挑出两件要紧之物:一份粗皮地图卷轴,和韩明俭腰间佩带的都虞候铜印。地图笔触潦草,却清淅标明谷地、哨所与三道巡线,想来用处不小。
又从敌骑挂钩上抽出一杆沙陀式长骑枪,枪杆深漆未裂,尾端绑孔齐整,正适合马上冲锋。递予阿勒台,他接过仅一眼,便默然点头,未作多言。
这时裴湄从一副鞍囊中搜出一物,扔至李肃脚边:“穿上吧,省得我哪天又得给你缝肩膀。”
那是一副棱背铜片护肩,由数块半弧铜片铆接排列,贴合肩骨,外披成披肩状,内衬兽皮软垫。外硬内柔,既能偏挡横刀与射矢,又不妨肩臂转动。多为轻骑与斥候所用,专防肩颈伤害。
李肃低声问:“这叫什么?”
“胡人叫‘贴骨肩’,咱们这边称作‘护肩片’。”裴湄淡淡道,“虽不华贵,却好用。”
这小妮子口硬心软,哼,一棒之仇晚点才报。
收拾将毕,高慎扫了我们一眼,低声道:“换上他们的制式皮袄,路上不惹眼。”
说罢,他已当先脱下旧袍,开始换装。其他人相视片刻,也依言照做。
此役之后,五人各有坐骑,另添一匹驮马。这支原本拼凑的逃命小队,终于有了几分兵的模样。
“我只认得‘凤翔’两个字,其馀一笔一画,全象毛驴踢出来的。”裴洵盯着我找到的地图嘀咕。
“这是草墨军图,斥候专用。”高慎不耐烦地拨开他脑袋,一指上头:“这是我们打仗的谷口,这两处是巡逻线标记,看道路,是从鹿鸣涧绕马鬃岭,通凤州。”
李肃看着那图上的黑点曲线,半懂不懂地“哦”了一声。
“你真懂?”李肃问。
高慎没答我,只是用手指点出大致走向。
身边传来裴湄冷冷一句:“地图看完了没?你是头。带路。”
李肃一愣,下意识就想撇清:“谁是头?我?”
众人齐刷刷的看向他。
也对,一个木头,两个幼儿园,还有一个半兽人,也就李肃算正常,关键颜值很高。
“好,凤翔往凤州,鹿鸣涧、马鬃岭、三条哨所巡线。我们这一身斥候皮袄,加之这个都虞侯印信,说不定真能混过去。”
匆匆填饱肚子,每人还戴上斥候的撮口皮帽,脸上涂上泥灰,这下齐活了。
众人纷纷上马,依旧是高慎打头,李肃居后,裴氏姐弟一左一右居中,裴湄帽檐压低。殿后的是阿勒台,他将自己的乘马和驮马并系在一起。
一路之上,不断有两军士卒和百姓的尸体横陈,乱世人命如狗。偶有行人,看见他们这一身装束便远远避开。间或有宣武军斥候小队驰过,都是高慎点头致意即错马而过,并不搭话。李肃则利用这段时间,赶紧练习骑术,裴洵和阿勒台不时指点一二。
大概下午三四点钟,他们终于来到了鹿鸣涧的入口,是一片狭长山谷,两侧皆是削壁乱石。军图标明此地属凤翔边防巡线,所以肯定有游骑巡逻。
刚入涧口,便觉风势陡转,气流湍急,呜咽如鸣,仿佛有鹿在林下隐啼。
走不出百步,高慎忽地抬手,轻轻挥下。
众人立刻勒马,李肃跟着下意识握住腰间唐刀。
他低声道:“前头有动静。”
李肃眯眼望去,果见谷道前方转角处,一簇灰影正悄然移动。接着,一支巡哨小队五人显身,为首那人身形瘦削,眼神精利,一眼扫见他们,立刻举手示意。
李肃心里咯噔一下。
来的比想象中快。
领头的是个瘦脸刀条汉,骑的是匹带黑斑的青马。
“你们哪路的?”那人喝问,“怎么从北边回来?”
李肃下马,抱拳半礼,瞎话张嘴就来:“都虞候韩明俭韩大人命我等西去查探唐军残兵踪迹”
说着,从怀中抽出那块铜印,抖手亮在他眼前。
对方神色一顿,接过翻看,眼中警剔稍减,却仍盯着李肃看了一眼:“韩都虞他人呢?”
李肃马上抬头斜眼歪脖,“韩都虞另有要务,不便透露。”那意思,你也配问。
对方思忖片刻,悻悻将印信还给李肃,又扫了一眼队伍,终究没有多问,只道:“北口雪势如何?”
“雪大路滑,道路难行。”李肃依旧一副欠打的样子。
他点头,收缰回身,“谨慎些,谷南近来多流寇。”
五人缓缓通过,与他们擦肩时,那为首之人仍回头多看了李肃两眼。
有惊无险,继续前行。
天已近暮,他们终于赶到了马鬃岭,有了前面的顺利通过,五人决定继续闯关。
马鬃岭远远在望。
那是一座三叉形小岭,山腰凿出一道驿路,横嵌木关。此处原隶凤翔节度军,赤沙坡一役之前,便已被宣武军所夺,如今旗号改挂“宣”字红旗,已然望见旗帜。
关内,一间营房门扉紧闭,室中却寂无人声。
火盆中红炭跳动,照亮案前堆栈如墙的竹简与文牍。一人静坐其中,身穿一袭织锦黑裳,外罩乌皮斗篷,身形瘦削,双手修长。他正伏案读一封密令,目光未移,指节却轻敲桌面,一下一下,有节奏地落在铜卷轴扣上。
他名叫许敬宣,出身河中士族,少年时便以制诰文笔入选内府,被调至汴京密署,历任内府笔帖式、监察抄检,后由朱温亲自调往西防,名义为“助检节制军令”。
他今年三十出头,文职久仕。此刻案上摊着一封新下密卷,朱温亲笔,字字如钉“西线潜亡者,有紧要人物,或藏其间,或匿于吏册之外,务必从紧甄辨,不容疏漏。”
密卷署名:“笔贴司。”
放下密卷,许敬宣暗忖:“梁王此番究竟欲擒何人?连我等亲署之人,竟也不许探根底。”
他目光一敛,语气平稳却透着不容置喙的锋芒:
“来人,将近日所拘逃兵、流寇嫌疑,一并带至大堂,我要亲自逐一审视。”
“是!”门外亲兵刚领命,又踌躇补道:“禀将军,外头尚有一支斥候小队扣关,自称是韩明俭都虞候麾下……是否放行?”
许敬宣闻言,指尖微顿,随即淡然道:“一并带来吧。”
片刻后,一干人等尽入关内正堂。堂上灯火摇曳,寒风隔窗作响。许敬宣端坐于案后,乌皮斗篷未解,眉目沉静,目光如刀。
他率先抬眼看向李肃,声线平淡,却自带威势:“所属何军,何部?”
李肃稳步上前,抱拳一礼:“宣武军韩明俭都虞候麾下斥候戊队。此番出关,奉其亲口军令,沿途查缉逃兵馀孽,并重点搜捕一名身份不明之徒。”说罢,从怀中呈上韩明俭随身佩印。
许敬宣接过印信略一扫视,眉梢微挑:“印信不假。可你等为何偏选此时,急于出关?”
李肃微顿,作出为难神情,低声道:“前数日,于西道谷口偶遇一名可疑之人,形迹诡秘。我等试图拘捕,未料被其脱逃。韩都虞侯得知此事,命我等分头搜寻,断定其人极可能绕道马鬃岭外遁,于是遣我等小队尾踪至此。”
话至此,李肃忽而话锋一转,眼角一挑,带上几分难掩的喜色:“不过……下官一上堂,便已看见此人,谢大人提审得早。”
许敬宣微蹙眉:“哦?你所指为何人?”
李肃一指堂下跪得最板正的一人:“正是他。韩大人有言,此人一旦落网,须立刻提解入京,亲送梁王亲裁。馀者不可多问。”
堂中气氛骤凝,火光微跳,仿佛也顿了一拍。
那人闻言,脸上血色尽退。
许敬宣的目光,在李肃与堂下那人之间来回游移,未作声。
李肃则垂首不语,似在等大人定夺,实则在赌他心中那一丝“宁信其有”的谨慎。
只要许不敢冒险,那就等于认下了李肃这一套说辞。
许敬宣抬眼扫了一圈四下,低声唤道:“那边那人,是何来历?”
立在侧旁的亲兵立即上前,躬身应道:“回大人,此人昨日黄昏时分,假扮商贾,意图混出关卡,被值守斥候识破,拘押至今,只称自己姓石,单名一个‘三’字。”
“石三?”许敬宣微一皱眉,“这名字倒是常见。”
“回禀大人,虽不知其真实身份,但看他身板强健,气息沉稳,双臂肌肉结实,应是习武之人。属下观其手茧,也象是军中出身。”
许敬宣未言语,只目光微垂,望着那被押跪在堂下的男子。
那人正是石三,披头散发,满眼的不忿。
许敬宣微微起身,目光一凛,忽抬手指向堂前跪着的大汉:“你——”
李肃立即抢声截道:“大人请暂缓!此人乃韩大人密命钦点之人,临行前再三嘱咐,不得擅审擅问!我等奉命为‘立即擒解’,其事牵涉机密,若节外生枝,恐误梁王大计。”
许敬宣眉头微蹙,低头扫过案前密卷,又抬眼望向李肃,眼神如刀,却终究按下话头。
李肃趁势再进:“此事关密,我等并无隐瞒,若有差池,愿与大人同署文书,署于留档,梁王面前,不敢推诿。”话音虽平,却有意分一份功劳于他。
许沉默片刻,李肃又补上一句:
“更何况……”李肃侧头瞥了那名大汉一眼,声线放低,“韩大人言,此人手中或藏有梁王亲询之物,若稍迟一步,或被人截留,或泄密风传,此间事便非你我可控之局了。”
大堂一时静寂,只听铜炉中炭火噼啪作响。堂外寒风拍扉,暮色已沉。
半晌,许敬宣一挥衣袖,语气终于缓和:“既如此,此人由你带走。但此事,本官将专折另报。你路上不可有半点差池。”
李肃抱拳:“谨遵。”赌对了。
身后,裴湄嘴角一抽,心中已骂“大骗子”数回。
裴洵则是一身冷汗。
阿勒台倒是面不改色,似乎压根不在乎李肃怎么胡说八道。
至于高慎,只用斜眼瞥了李肃一眼。
亲兵解了石三,转交给李肃。他悄声凑至其耳畔:“别乱说话,保你无事。”石三眸子一转,未作声,只重重一哼。
把石三捆在驮马之上后,众人随即出关。
走出关外小路,暮色已深,关门铁锁正缓缓合拢。
李肃心下一凛,低声传语:“快走,出关之前,谁也别回头。”
直到走出数里,确认无人尾随,李肃这才吐出一口浊气,勒马缓下,让阿勒台解开石三的束缚,让他自己骑那匹驮马。
李肃转头看向石三,轻声开口:“我们不是宣武军的什么斥候,我叫李肃,都是唐军残兵。刚才在关上那番嘴皮子,全是临时编的,你也看见了。为了活命,借你一用。抱歉。”
“你那身板,那股气,象是练家子。但我好奇,你为何冒充商贾,要出关?莫非……你也是唐军?”
石三沉默了一瞬,脸上的冷意像雪霜般微现,随即化作一抹自嘲。他低声开口:
“唐军?曾经是。奉天军左厢折冲都尉,石归节。原本奉命西调凤翔援军,没想到半路遇梁军溃乱,主帅战死,我这一身功夫……也算是废了。”
他顿了顿,语气更低:“活不下去,就跟了一伙流寇混些时日。如今唐军大败,宣武军四处缉人,我想着趁乱出关,另谋出路,结果却被关口守军逮住。若不是你那一通胡说八道,我现在,估计已经没命了。”
李肃看着他:“我们几个,也都是唐军残兵。要不要一起去凤州?到了地方,再定后计。”
石归节没有立刻答话,目光却幽深。他忽而轻声道:“你不会武。”
李肃一怔。
“你握刀的手法生疏,脚下也没半点杀意。”他盯着李肃,眼神如利刃般锋利,“但旁人都听你的,说明你不是等闲人。你到底什么来路?”
李肃耸耸肩,笑了笑:“眼下我是什么人不重要。我只问你,想不想活下去?想不想杀回去?想不想……再当一回兵?”
夜风卷过,林梢如浪。石归节咬紧了牙,眼底隐现一丝久违的凶光。
他缓缓点头,低声吐出一个字:
“好。”
暮色沉沉,马鬃岭渐远。
六人六骑,沿着积雪初融的林道缓缓前行。马蹄声沉稳,风雪仿佛都在身后褪色,只剩静寂铺满眼前。
李肃回头看了眼石归节。他骑在队末,衣裳虽破烂,但身形笔挺。
那副曾是兵的骨相,仿佛随着雪风,又重新挺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