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文华殿的算筹声刚落,六百里加急的驿马便如同离弦之箭,带着决定数方命运的圣旨,分头扑向风雨飘摇的荆襄大地。
襄阳城,五省总理行辕。此时此地,气氛比左良玉败退回城时更加压抑绝望。
熊文灿枯坐在原本像征着极大权力的主位上,形容枯槁,眼窝深陷,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当传旨太监那尖利刻板的声音在死寂的厅堂中宣读圣旨时,他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斗起来。
“……熊文灿,抚驭无方,养寇遗患,致有罗睺山惨败。着即革职,留于襄阳暂署防务,戴罪图功,等侯督师杨嗣昌抵达交接!若再有失,定即锁拿,夷其三族!钦此!”
“夷其三族!”四个字如同惊雷,狠狠劈在熊文灿的天灵盖上。
他眼前一黑,喉头一甜,“哇”地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般瘫软在地,溅起的血点染红了精致的地砖。
革职留任是缓刑,但这诛灭三族的威胁,彻底击碎了他最后一丝侥幸。只等杨嗣昌一到,皇上不仅他要死,他的父母妻儿、兄弟子侄,一个都跑不了!
“臣……熊文灿……领旨……谢……谢恩……”他如同濒死的鱼,在地上挣扎著,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无尽的恐惧和绝望。
这一刻,他对左良玉的怨恨化作了刻骨的诅咒,却又悲哀地意识到,自己这条命和全族的命,此刻都系于这个败军之将能否守住襄阳之上。
传旨太监厌恶地瞥了一眼失魂落魄、呕血瘫软的熊文灿,目光转向一旁脸色铁青、强忍着肋下疼痛站立的左良玉。
太监的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篾和幸灾乐祸:
“……左良玉,轻敌冒进,丧师辱国,遗失印信,罪无可恕!念其尚有微功,着贬秩三级,以参将衔统率旧部,戴罪立功,固守襄阳,不得有误!若襄阳有失,或再生事端,定斩不饶!钦此!”
贬秩三级!从位高权重、威震中原的援剿总兵官,一下贬成了区区参将!
这不仅是地位俸禄的暴跌,更是对他左良玉半生戎马、刀头舔血挣下的功勋的彻底否定和羞辱!尤其那句“定斩不饶”,其冷酷无情,完全将他视若草芥!
左良玉蜡黄的脸庞瞬间涨得紫红,额角、脖颈青筋暴凸如蚯蚓,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紧握的双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一股浓烈的腥甜涌上喉头,被他用莫大的意志力强行压下。他死死盯着那卷黄绫,浑浊的眼珠里翻腾着屈辱的火焰、滔天的愤怒、不甘的咆哮,还有一丝被朝廷背弃的刺骨悲凉。
我为朱家天下卖命大半生,就落得如此下场!
“臣……左良玉……领旨……谢恩!”他几乎是野兽般低吼出来,每一个字都象是从胸腔里挤压出的血块。
他猛地叩首,动作牵扯伤处,痛得他眼前发黑,身体剧烈一晃,张应祥、吴学礼急忙抢上搀扶。他却一把夺过圣旨,仿佛那不是圣旨,而是仇敌的首级。
传旨太监完成了任务,如同丢弃垃圾般不再看厅内众人,拂尘一甩,带着随从扬长而去,留下行辕内一片死寂,和两个被朝廷打入深渊的困兽。
传这类旨意,就不要琢磨什么程仪了,早走早安。
左良玉在亲信搀扶下挣扎站直,将那份像征耻辱的圣旨狠狠攥在手中,仿佛要将其捏碎。
他看也不看瘫在地上抽搐的熊文灿,充血的目光如同刮骨钢刀,扫过厅内禁若寒蝉的部将——刘国能、马进忠、李万庆等人个个面无人色,连杜应金、马士秀眼中都只剩下兔死狐悲的绝望。
罗睺山的惨败和皇帝的冷酷绝情,彻底粉碎了这些降将最后一丝对朝廷的幻想。
“都听见了?”左良玉的声音嘶哑如破锣,带着一种穷途末路的狠戾,“朝廷要老子的脑袋!也要你们的脑袋!襄阳在,你我或许还能多喘几天气!襄阳丢,大家一起下油锅,谁也跑不了!”
他忽然转头,猛地将圣旨拍在熊文灿面前的案几上,震得杯盏乱跳:“熊文灿!你我的脑袋,还有你全族的脑袋,现在都拴在襄阳城头!
粮!饷!民夫!加固城防的木石铁料!老子不管你用抢的、用骗的、用逼的!三天!三天之内,必须给老子堆满府库,送到城头!
但凡少一粒米,缺一块砖,老子先剁了你祭旗,再开城投降!横竖都是死,老子拉你全家垫背,倒也不亏!”
熊文灿被这赤裸裸的死亡威胁吓得魂飞魄散,看着左良玉眼中毫不掩饰的疯狂凶光,他毫不怀疑这个被逼到绝境的枭雄真干得出来。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象抓住救命稻草般嘶声尖叫:“给!都给!本部堂……不,我……我这就下令!全城……全城征发!富户……抄家!府库……全开!守城!守城!”
他最后的尊严和官威,在灭族的恐惧面前,彻底化为乌有。
左良玉不再理他,转向麾下将领,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刀:“都给老子听好了!金声桓、徐勇他们已经在路上了!在他们到之前,把你们手下那些吓破胆的孬兵给老子管住!守城!死守!谁敢后退半步,老子亲手剐了他!守住了……”
他眼中凶光爆射,如同受伤的猛兽,“老子带你们杀出去!找张献忠那狗贼算总帐!这参将的狗屁帽子,老子不戴了!想要老子的命?倒看是谁的刀快!”
这番近乎反叛的咆哮,反而象一剂强心针,注入了徨恐的降将心中。
朝廷靠不住了,熊文灿又是个废物,现在只有跟着这个被贬了官却依旧凶悍如疯虎的左大帅,才可能在这绝境中杀出一条血路!
“末将谨遵大帅号令!”众将齐声嘶吼,声音中带着绝望的疯狂和破釜沉舟的戾气。
襄阳城,彻底变成了一个被朝廷抛弃、内部倾轧、外部强敌环伺的绝地死牢。
南阳,中原援剿副总兵官行辕。
相较于襄阳的绝望与暴戾,南阳的气氛凝重却有序。当传旨太监带着仪仗抵达时,左梦庚早已率领留守文武官员于行辕外恭候,军容严整,神情肃穆。
“……援剿副总兵左梦庚,忠勇可嘉,着实领本部精锐,权摄豫南防务。近闻楚北革左诸逆猖獗,威胁汉阳、武昌藩封重地……
着该员克日整军南下,进剿贺一龙、贺锦、马守应等部。务必扫荡群丑,解武昌之围,保藩封无虞!所需粮饷……着该员会同湖广巡抚方孔照,就地筹措,朝廷……酌情拨补。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传旨太监看着眼前这位年轻得过分却气度沉凝的副总兵,等着看他或愤懑、或推诿、或讨要钱粮的神情。
然而,左梦庚脸上却是一片平静的肃然,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恭谨。
他从容叩首,声音清朗有力:“臣左梦庚,领旨谢恩!为国讨贼,保境安民,乃臣分内之责!
革左诸逆荼毒楚北,威胁藩封,臣恨不能即刻提兵南下,扫荡群丑!请天使回禀陛下,臣必竭尽全力,克竟全功,不负圣恩!”
这番慷慨激昂、无可挑剔的表态,让传旨太监准备好的敲打和施压话语全都噎在了喉咙里。
他只能干巴巴地勉励几句“左副戎忠勇可嘉,朝廷翘首以盼”之类的废话,留下圣旨,便带着一丝莫名的憋闷匆匆离去复命。与去襄阳的天使一样,连程仪都没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