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数日后,南阳府所辖淅川县城。
陈永福刚刚“巡查”完县境,仍如此前一般,只听说李自成还在临近的商洛山中,却无论如何找不到踪迹。
他风尘仆仆地回到临时住所,一名心腹家将悄然入内,呈上一封火漆密封的信函:“老爷,锦衣卫送过来的……京里来的密旨!”
陈永福神色一凛,屏退左右,拆开密旨细看。越看,他眉头皱得越紧,脸色也越发复杂。
密旨的内容,正是要他趁左梦庚南下,暗中分化南阳权力,制衡左家势力。
“哼,朝廷……好算计!”陈永福放下密旨,冷笑一声。
他并无背叛朝廷之意,但也并非愚忠之辈,对朝廷的意图洞若观火。若是在左梦庚整顿南阳之前接到这道旨意,他或许会心动。
他眼前闪过左梦庚斩杀彭彬时的果决,强开义仓时的担当,当众处决违纪亲兵、自领军棍时的狠厉与公正。
更忘不了左梦庚将南阳北门防务、部分屯田利益乃至追索彭、曹两家侵占卫所田产的“功劳”,都分润给了他陈永福,还特意给了卫护工场的长期收入,可谓给足了他面子和里子!让他在南阳军民和旧部面前威望不降反升。
相比之下,朝廷这些年除了催战、问罪,可曾给过他陈永福半分实质性的支持与尊重?这次密旨,也不过是把他当刀子使,将来左氏若衰,自己也是个用完即弃的下场!
更何况,陈永福又不是瞎子,左家父子什么实力,自己什么实力?就算左良玉调走主力,就算左梦庚南下剿贼,可难道他们会放弃南阳基业,把好好一个南阳剥光了放在自己面前?
不说别的,左少帅趁这段时间将天枢、天璇两营扩编到每营一千五百人,王铁鞭、郝效忠二人所部也被改为天玑、天权两营,有千二百骑(各600骑),又选检因为中原复叛跑到南阳的流民、旧军,再编了一千五百人的玉衡营给张勇统带……
换句话说,如今左梦庚麾下有三步两骑共五营,全军五千七百,接近六千!
其扩编速度之快,扩编幅度之大,比左大帅这几年大胆得多!只不过左梦庚颇为小心,对外宣称只有四千出头罢了!
陈永福很清楚,左梦庚挑选兵员比他讲究(他没钱,左梦庚有钱),训练也自有一番手段,只要左少帅留下哪怕一营,他就根本不可能达成朝廷所望。
“左少帅……待我不薄啊。”陈永福喃喃自语。
他之所以主动请缨,跑到淅川这个偏远之地“查探闯贼踪迹”,就是为了避开与左梦庚权力重叠的尴尬,也是向左梦庚表明一种不争的姿态。
左梦庚也心领神会,对他不催不问,反而拨出一些钱粮过来,也对他留守南阳的部属多有照拂。
如今朝廷想让他对左梦庚背后捅刀?陈永福心中已有了决断。他提笔写了两封信。
第一封,是给朝廷的回复:“臣陈永福叩谢天恩!定当恪尽职守,整饬防务,严密关防,不负陛下所托!”语气十分躬敬,仿佛都答应下来,只是内容空洞,毫无实质承诺。
他也不怕朝廷拿他怎样——朝廷密信中说得遮遮掩掩,那我就当自己太蠢看不懂。你朝廷总不能苛求我一个武将书读得不够好吧?我又不考进士!
第二封,则是给左梦庚的密信。他唤来心腹家将,郑重嘱咐:“你亲自去南阳,务必亲手将此信交到少帅手中!就说……
就说淅川暂无闯贼踪迹,末将不日将回南阳,襄助少帅稳固后方!请少帅……万事小心,朝廷……其意难测!”他将朝廷密旨的内容和自己的态度,隐晦而又清淅地传递给了左梦庚。
三日后,南阳,援剿副总兵衙门。
左梦庚刚刚送走了奉旨南调襄阳的金声桓、徐勇、李国英等部不久,正与郝效忠、王铁鞭、赵恪忠、王大锤、张勇等人商议军务。陈永福的心腹家将悄然求见。
看完密信,左梦庚脸上波澜不惊,眼中却闪过一丝寒芒和一丝……欣慰。
果然如他所料!朝廷既要他去当刀子,又想挖他的根!幸好,陈永福这个人情,他当初的投资没有白费!
“请回复陈参戎,”左梦庚对那家将温和却郑重地说,“就说……本路省得。有劳陈参戎坐镇淅川许久,辛苦了。南阳这边,本路自有安排,请陈参戎一切如常,静待时机即可。”
家将心领神会,躬身退下。
左梦庚毫不避讳,将朝廷的意思对麾下诸将简单讲述了一番。
“少帅,朝廷这是……”郝效忠性子急,忍不住问道。
左梦庚将密信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驱虎吞狼,借刀杀人,釜底抽薪……好一个杨阁部,好一个庙谟深远!”
他环视众将,“圣旨不日即到,将命我等南下剿灭威胁武昌的革左五营。”
“什么?!”众将皆惊。
“那我们南阳……”王大锤急了。
“南阳是根基,不容有失!”左梦庚斩钉截铁,“但武昌之危,亦是机会!朝廷想消耗我,想挖我的根,我岂能让他们如愿?”
他目光如电,迅速部署:
“郝效忠、王铁鞭!”
“末将在!”
“着你二人率所部天玑、天权两营骑兵为先锋,即刻南下,沿桐柏山边缘向随州方向侦查!我要知道革左五营的确切动向、兵力分布、老营位置!记住,以哨探为主,避免接战!”
“得令!”
“赵恪忠、王大锤!”
“末将在!”
“军械局、棉务局,日夜赶工!优先保证箭矢、火药、新式棉甲的生产!囤积粮草!南阳城防及屯田区、工场区护卫,由你二人全权负责!凡有趁乱滋事、窥伺根基者,无论何人,先斩后奏!”
“遵命!”二人凛然应诺。
“张勇!”
“末将在!”
“你的玉衡营新编未久,如今征战在即,必须强化操练,务必在我主力南下前形成基本战力!”
“谨遵号令!”
“我自坐镇南阳,等侯圣旨。”左梦庚眼中闪铄着决断的光芒,“待旨意一到,王大锤、张勇,天璇、玉衡两营随我出征!赵恪忠,南阳我就交给你和天枢营了!
记住,若有‘外人’想插手防务或工场,虚与委蛇即可,内核局域,寸步不让!陈永福陈参戎那边……是自己人,可酌情给予方便。”
“末将明白!”被点名的各将重重点头。
左梦庚走到窗前,望着南方阴沉的天空。他仿佛看到圣旨如同催命的符咒,带着庙堂的算计与皇帝的冷酷,正飞速而来。
风暴已然降临,但他左梦庚,绝不会坐以待毙!
南下剿匪是危机,亦是跳出南阳盆地、染指江汉的机遇!而朝廷想在南阳埋下的钉子陈永福,早已被他悄然转化成了暗桩。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