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二年六月初,荆襄大地已是一片葱茏,但空气中弥漫的并非草木清香,而是铁锈、汗臭与一丝挥之不去的躁动。
自往襄阳与熊文灿互相看不顺眼,却又不得不“商议军情”之后,左良玉的大军便沿着汉水西岸,缓慢而沉重地向谷城方向推进。
旌旗招展,却难掩队伍中那股压抑的疲惫与猜忌。左良玉高踞战马之上,有些蜡黄的脸上复盖着一层阴鸷。
熊文灿手中那催命符般的圣旨和十万两内帑银子,象两块巨石压在他心头。他厌恶这种被驱策的感觉,更厌恶熊文灿的无能导致他不得不离开刚刚扎下根基的南阳。
他尤其觉得气愤的是,自己提出除圣上拨付的内帑银之外,襄阳行辕应该支应粮草,而熊文灿竟以“襄阳周遭贼势汹汹,需存粮以备守城之需”给拒绝了。
左良玉退而求其次,又提出在襄阳购入粮草,以免此战不能一蹴而就。谁料熊文灿依旧拒绝,理由还是上面那条……总而言之,襄阳目前的粮食都要留下以备万一,你左镇既然发了军饷,粮草就应该自己负责解决。
按照熊文灿私下透露给左良玉的信息,张献忠去年投降以来,朝廷(其实是他自己)已经拨付给他不少钱粮,所以谷城那边如今钱粮充裕。
你左大帅既然说自己缺钱缺粮,那就赶紧去打败张献忠啊!打败了张献忠,钱粮自然都会有!来找我作甚!
这要只是熊文灿自己的意思,左良玉绝对转头就走,这仗谁爱打谁打去,老子不伺候了!
可惜这次不行,让他去打张献忠的不是督师、督抚们的传檄,而是皇上的圣旨——且皇上还为此掏了内帑银。
“唉……皇上身边全是潮巴!”左良玉跨坐马上,长叹一声,目光扫过自己的队伍:
前方开道的是罗岱所率的本部精锐骑兵两千,这是熊文灿好不容易才协调过来“配合”他的客军,装备精良,士气也还不错。
只是,罗岱本就是跟过张任学、卢象升的健将,如今自为一镇,虽然因为实力悬殊,被要求听从他左大帅的号令,却显然缺乏对他的敬畏。
紧随其后的是刘国能的“能字营”、马进忠的“忠字营”、李万庆的“庆字营”,各约三千步卒。
这些降军虽然都是他们各自老营出身,又掺杂了左家家丁作为中层军官,但架不住整训时间太短,“整”则有之,“训”则不足。如今各营装备都很混杂,队列也有些松散。
再后是马士秀的“秀字营”和杜应金的“金字营”,各约一千人,实力更弱,被安排在侧翼和后卫。
左良玉看着他们,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庚儿说经过整训,这批人今后只能依赖老子。行,那就带你们出来溜溜,若真是从此愿为老子效死,此战之后就当你们是自己人。如若不然……哼!
行军队列的内核,则是他左良玉的本部嫡系:王允成率领两千辽东铁骑,张应祥、吴学礼各领五百最精锐的家丁亲骑。
这三千人,盔甲鲜明,队列森严,沉默中透着剽悍,才是他此战带出来真正的底牌和命根子。
“哼,八大王……”左良玉望着前方层峦叠嶂的山影,声音沙哑低沉,带着浓浓的不屑,“当年老子能打得你象丧家之犬!如今你龟缩在谷城、房县的山沟里,又能翻出什么浪花?”
他对张献忠的轻视,源于过往多次胜利的惯性,也源于对自身实力的自信。
“报——!”斥候飞马来报,“禀大帅!罗总戎前锋已至谷城!张逆贼军知是大帅亲至,已然闻风而遁,弃城西逃!罗总戎请示,是否追击?”
“弃城溜了?”左良玉冷笑起来,“张献忠这老狗,还是只会跑!传令罗岱,衔尾追击!咬住他!本帅大军随后就到!”
他毫不尤豫地将罗岱推向了最前方。
罗岱刚升总兵不久,麾下还是此前的两千旧部,此时立功心切(立功才好扩军),正好用来探路。
“大帅,”一旁的王允成策马上前,低声道,“谷城以西,山高林密,不仅行军不便,而且适合设伏。罗总戎孤军深入,恐怕不甚妥当,是否让刘国能他们也……”
“乐安(王允成字),”左良玉打断他,眼神冰冷,“本镇八年前就曾与罗岱合兵大败过罗汝才等贼部联营,他罗总戎可不是吃素的。
让他去追!告诉刘国能、马进忠、李万庆,加快脚步,跟上罗岱!张献忠跑不了多远!”
他刻意忽略了王允成的提醒,心中盘算的却是:让罗岱和刘国能这些别镇、降军在前面趟路,无论遇到什么,先消耗的都是他们!
自己带着嫡系主力在后面,进可攻,退可守,最是稳妥——许州之变前,他用兵还不是这等做派,但许州之变后,每每想到左家只剩他和左梦庚父子二人,皇上和朝廷还连安慰的话都没有一句,就觉得心寒。
既然朝廷没拿老子当人,老子还随时可能有“断子绝孙”的风险,那老子凭什么还要象当年那样不顾一切地拼杀?难道老子生得贱?
这朝廷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是潮巴!
直娘贼,人这一辈子,只有儿子才是自己的!老子拼死拼活打了大半辈子,到老居然只剩这么个儿子了,必须得给他留下点本钱!
命令下达,罗岱果然求功心切,立刻率骑兵疾追。左良玉则督促着降军步营紧随其后。
山路崎岖,林木渐深,队伍拉得更长,疲惫感在闷热的天气中迅速蔓延。降军士卒怨声载道,只是因为军功田全在左家父子手中捏着,实在不敢违抗军令罢了。
张献忠的“溃退”显得异常狼狈和真实。沿途丢弃的破旧旗帜、损毁的辎重、甚至少量受伤的贼兵,都不断刺激着追兵的神经。
罗岱被诱敌的“肥肉”吊着,一路追过谷城,深入房县西部山区。左良玉的主力也随之踏入这片越来越险峻、几乎无路可走的地域。
六月中旬,当左良玉大军追至房县西八十里一处名为罗睺山的险恶之地时,已经人困马乏。
此处,两侧山势陡然拔高,两壁如削,中间仅有一条狭窄的古道蜿蜒穿行,浓密的原始森林屏蔽了天日,藤蔓垂挂,地势如同毒蛇张口,只看到中间一条细长如蛇腹的小道。
“报——!大帅!罗总戎已追入前方山谷!发现贼酋张能奇(艾能奇)旗号!其部正沿古道向西溃逃!”斥候再次带来捷报。
左良玉闻报勒马,环顾四周险恶的地形,眉头终于皱了起来。多年的战场直觉让他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这他娘的什么破地方?太适合埋伏了!老子方才真是走了神,怎会进这样的死地?
“传令!全军暂停!就地警戒!派快马通知罗岱,穷寇莫追,立刻停止前进,就地布防,等本帅大军汇合!”他厉声下令。然而,命令尚未传出多远——
“杀啊!”
“活捉左良玉!”
震天的喊杀声如同惊雷,骤然从两侧高耸的山涯上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