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良玉的大军裹挟着烟尘南下襄阳,南阳城头的战鼓馀音似乎还未散尽,一种微妙的权力变化与机遇感便悄然弥漫开来。
从父亲此战带走将领和所属军队,左梦庚能隐约看出他的意图。
左良玉此次只带走三千嫡系,其中“援剿总兵官标下前营参将”王允成部为主力,有两千精骑;张应祥、吴学礼二人则各领五百最精锐的左家家丁亲骑跟随。
王允成本是邓玘麾下,由于邓玘与左良玉携手在中原剿贼数年,王允成作为邓玘麾下第一悍将,也因此与左良玉熟识。
后来邓玘部因为朝廷欠饷太甚,士卒忍无可忍,吵嚷着闹起饷来。闹饷也是要有人领头的,于是士卒们便逼王允成领头,带着他们去找邓玘讨饷。
突然获知闹饷消息的邓玘虽然有点慌,但本来还不是很担心,直到他听说是王允成带人来的,以为是王允成反了,瞬间浑身冰凉,惊惶间想要翻墙而走……结果居然意外摔死了
这一来,王允成也懵了,闹饷的士卒也懵了——坏了,逼死主帅,这该不会被朝廷当做叛军吧?
王允成见事态闹大,只好赶紧安抚部下,说事已至此,如今只有赶紧转投左良玉左大帅,朝廷才不会把我们当做叛变。
士卒们一想也是,大家只是闹饷讨薪罢了,可不是打算背叛朝廷啊,于是也就同意了。
其实左良玉当时的情况没比邓玘好到哪去,所部同样也因为朝廷欠饷而穷得布擦布,几千官兵吃了上顿没下顿,还被在整个中原战场调来调去——
你道为何连饭都没得吃了,还会被调来调去?因为明朝客军新到某地,供应问题需要客军主帅或主将去和当地文官协调。
文官们别的本事如何不好说,推诿塞责却是拿手好戏——你调动来我地,手续全不全啊?调动来的兵力,是否能映射啊?供应标准,应该是多少啊?
就算这些都没问题,哎呀,我地财政压力太大,委实供应不上呀!我地粮食分囤各处,需要调集呀!我地此前被流寇抢夺,眼下一贫如洗呀……等等等等。
总之,文官们有的是办法不供应、少供应、迟供应。
你是个总兵又如何,本官这可是严格按照制度行事,你不服气?那你上疏弹劾好了,看看咱俩谁吵得过谁!
好,就算朝廷明旨下达了,我本地必须给你供应了,是吧?没关系,马上会有调令再把你调走。到了下一处地方,你继续去和当地文官扯皮吧!
因为这样的现实,大家都是客军,邓玘部打到士卒闹饷,甚至连命都丢了,那他左良玉又能好到哪去?
左良玉当时见王允成直接带了邓玘部主力来投,也是左右为难。但无论如何,他知道王允成部是邓玘麾下精兵,最终还是咬牙收下,愣是变卖自己家产,给王允成匀了一笔银子去安抚士卒。
王允成由是颇为感动,从此任劳任怨为左大帅办事,其所部也成了左良玉麾下除辽东带来的那批嫡系之外最亲近的一支——恰好,这支军队的内核也出自辽东。
至于张应祥、吴学礼,这两人的身份和郝效忠、王铁鞭一样,都是左良玉的家丁将领,平时就是各领五百为一营。
现如今郝效忠、王铁鞭两部被正式拨给了少帅左梦庚,左大帅原有的五营家丁就只剩下三营。这次他带出来两营,也算是下了血本。
嫡系虽然只带了三千,但左良玉此番出兵,总兵力其实不少:
经过左梦庚上次的快速整编,刘国能、马进忠、李万庆三部目前都是三千,各编为一营:刘国能的“能字营”、马进忠的“忠字营”、李万庆的“庆字营”。
杜应金这个几乎杀了左家满门的降将,左良玉也硬是忍下了报仇之心,同样给了他一个营的名义,只不过他实力不济,被左梦庚整训之后只剩下千人规模,号称“金字营”。
还有一个之前在南阳被左梦庚俘虏的马士秀,他的老营早就被左梦庚打散编入了扩军之后的天枢、天璇两营嫡系,不过左良玉对待降将有自己的一套办法,并没有苛待他。
左良玉把马士秀从儿子手下要过来,将各部整训后仍超过三千编制以外、但也还算能战的一些零头打包给了马士秀,让他也获得了一个营的编制,只是与杜应金一样只有千人规模,号曰“秀字营”。
如此一来,左良玉此时带着出战的兵力除了三千嫡系,就还有一万一千整训后的降军,全军仍有一万四千之众。相较于过去他只带本部出战,每次都是嫡系那数千人而言,反而兵力更加雄厚了。
(当然,他毕竟是援剿总兵官,过去也能指挥一些被划拨在他名下的各地援军。现如今的差别主要在于将降军直接隶属在左镇旗下了。)
不过,他这样的安排,就让自己原先的嫡系主力大半留在了南阳。虽然没有明言,但左梦庚觉得,父帅是故意创造了这样一个机会,让自己与他麾下众将“亲近亲近”,也好为将来“接班”铺路。
因此,如何让这些留守的骄兵悍将之心向自己靠拢,便是左梦庚此刻的头等要务。
父亲临行前“把家看好”的嘱托言犹在耳,左梦庚明白,这“家”不仅指南阳这座城、那些屯田和工场,还包括左镇内部错综复杂的人心。
他目光扫过留守将领的名单:援剿总兵官标下左营参将金声桓、右营参将徐勇、后营参将李国英、中军坐营参将卢光祖、参将衔行营正纪卢鼎。
除了前营参将王允成,左镇嫡系之中参将级的将领六个留下了五个。
父亲带走了最能冲杀也相对更“听话”的王允成,和需要带出去“遛遛”的降将们,却将金声桓、徐勇、李国英、卢光祖、卢鼎这五位内核嫡系留给了他。
“少帅,大帅临行吩咐,南阳及左镇麾下一应防务、军资调度,皆由少帅全权处置。”中军坐营参将卢光祖率先出列,抱拳行礼,姿态躬敬,但眼神深处毫无疑问也带着一丝审视。
他是左良玉的中军,掌管军令文书、印信符验,地位特殊,是大帅最信任的“军中管家”,职责与后世的参谋长有些类似之处,但并不完全相同。
“末将等谨遵少帅将令!”金声桓、徐勇、李国英、卢鼎等人也齐声应和。
左梦庚依次扫过:金声桓身材魁悟,山东大汉的豪爽中也透着身经百战的精明;徐勇面容冷峻,辽东边军的剽悍气息未减;李国英举止沉稳有度,一看就是将门子弟出身;卢鼎则是一副儒将模样,眼神冷静瑞智。
这五人,便是此刻南阳城内除了左梦庚嫡系之外,左镇军事集团的内核将领。
左梦庚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温和笑意,抬手虚扶:“诸位将军免礼。父帅远征,南阳防务及后方根基,全赖诸位与梦庚同心戮力。梦庚年轻识浅,今后还需诸位叔伯多多提点襄助。”
他刻意用了“叔伯”这个带着亲昵和敬意的称呼,瞬间拉近了距离。
“少帅过谦了!”金声桓嗓门洪亮,“少帅旬月之间,守孤城、擒巨寇、复信阳、兴屯田、办工场,桩桩件件,皆显大才!末将等无不佩服之至!但凡有用得着的地方,少帅尽管吩咐!”
他这话半是恭维,半是真心。从古至今,军队自有军队的特殊之处,那就是——谁能打,谁就能服众。
左梦庚近期的战绩和手段,确实让这些论年纪其实也不算太大的“老将”们不敢小觑。当然,不敢小觑,不代表心服口服。
“金参戎谬赞。”左梦庚谦逊一句,随即话锋一转,切入正题,“今日请诸位过来,确有一事:父帅临行匆匆,诸位将军及家眷随军转战,多有劳顿。如今我左镇既以南阳为根基重地,岂能无安稳之所?
梦庚不才,已着人物色了几处还算清静的宅院,虽不奢华,却也宽敞规整,正合安置家小,免去诸位后顾之忧,庶几更能专心军务。”
此言一出,厅内几位将领眼神都是一亮。
乱世之中,一处安稳的宅邸,一个能安置家小的后方,其价值远胜金银!
他们跟随左良玉东征西讨,家眷要么留在原籍(多已沦陷或难以联系),要么随军颠沛流离,苦不堪言。若能以南阳为家,那真是求之不得!
“少帅……此言当真?”徐勇冷峻的脸上也露出一丝动容。他辽东家小早丧于兵祸,如今孑然一身,但若能在此安家,娶妻生子,也算有了根。
“自然当真。”左梦庚笑容更盛,对侍立一旁的赵恪忠示意,“敬诚,将图册和钥匙呈与诸位将军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