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二年五月中,南阳城。
左良玉的大纛终于出现在白河渡口。旌旗招展,甲胄鲜明,两万精锐步骑踏起的烟尘遮天蔽日,宣告着中原援剿总兵官的驾临。
左梦庚率南阳文武官员及麾下郝效忠、王铁鞭、赵恪忠、王大锤、张勇等将领,早早恭候在渡口。
远远望见那面熟悉的“左”字帅旗,以及旗下虽依旧挺拔却难掩疲惫的身影,左梦庚心中百感交集。
他知道,父亲此次移镇南阳,既是迫于朝廷压力,也是对他这数月经营成果的无声肯定。
“末将(卑职)恭迎大帅!”众人齐声拜倒。
左良玉策马近前,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儿子身上。
明明过去也不算多久,但左梦庚身上那股仿佛随时都在迸发的狠厉之气,此时似乎沉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内敛的掌控感,眉宇间也多了几分挥斥方遒的自信。
左良玉心中微动,面上却依旧威严。
“都起来吧。”他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庚儿,带路,入城!让老子看看,你这‘援剿副总兵仍镇豫南’,把南阳经营得如何了!”
“是,父帅!”左梦庚起身,亲自为父亲牵马引路。
入城沿途,左良玉锐利的目光扫过街道。与数月前战火初熄时的箫条不同,城内虽远未恢复繁华,却已有了生气。
店铺零星开张,行人虽面有菜色,步履却不再惶然。城墙明显经过加固,垛口新砌,守城军卒虽不多,但精神面貌尚可,见到大帅旗号纷纷行礼。
左良玉不动声色,心中却暗自点头。这臭小子确实有点手段,倒真把城防和人心都收拾起来了。
父子之间不必见外,左良玉的行辕直接设在原彭家宅弟、简单整修后的南汝参将署、现如今的中原援剿副总兵衙门。
甫一坐定,左良玉便屏退左右,只留李师爷和左梦庚。
“说说吧,”左良玉端起亲兵奉上的热茶,呷了一口,目光灼灼地盯着儿子,“清田、工场、军械……尤其是那什么‘选锋屯田’,到底弄成什么样子了?信上写得天花乱坠,老子要听实在的!”
左梦庚早有准备,立刻条理清淅地汇报:
屯田进展方面,左梦庚报告说南阳府中南部主要州县(宛县、唐县、新野、邓州)清丈基本完成,天枢、天璇两营及郝效忠、王铁鞭两部骑兵的军功田已优先授出近两万亩(含预留),安置寻常屯田户近万。
汝宁府方面,以信阳州进展最快。当时有郝效忠坐镇,以铁血手段推进,屯田区已初步稳定。
左梦庚的意思是,信阳田少,等此处完成,就让郝效忠去汝阳(汝宁府治)主持,继续推进。至于光州方向,由于尚在革左五营手中未曾收复,所以先不着急。
棉务局方面,左梦庚着重汇报王秀娘主持的新式棉甲研制进展。提及外层蜡染粗麻布、中层复合棉麻絮、内衬细棉布的结构设计,小片札甲式缝缀工艺,以及拒水处理。
他强调此甲若成,可极大提升步卒防护力,而且节省铁料。
“王管事确是奇才,其改良机具亦令棉布产量大增,只是销路尚需开拓。”左梦庚不忘为王秀娘请功。
“你自己赏去,一个女子,老子也不知道该赏什么。”左良玉摆了摆手,“至于销路什么的,老子更不懂,你自己看着办,实在不行就全都供应军需。”
左梦庚早就知道父亲在经营方面的水平……就是毫无水平,所以也不失望,只是接着介绍军械局,详细汇报了镇平铁矿接收、现状及大刀阔斧的改造计划。
他强调了燃料革新、鼓风强化、炉体改进、工艺标准化以及最重要的目标——稳定产出优质熟铁与粗钢,为打造精良冷兵器和未来火器铳管打基础。
“目前由王大锤暂摄管事,赵恪忠驻军护卫。孩儿已命人往宝丰寻煤,并尝试招募通晓精煤炼铁之匠人。只是……技术攻坚,尚需时日摸索,更需要精通此道的大才统筹。”左梦庚适时抛出铺垫。
前面那些,左良玉几乎全没听懂,但最后一句听懂了——简单来说就是刚开了个头,暂时还没弄出什么名堂。他倒是想帮儿子一把,但沉吟了半天也没开口。
左梦庚只好主动起来,郑重道:“父帅,孩儿深知根基之要,在于农工实学。南阳百废待兴,亟需通晓实务、能兴利除弊之干才。
孩儿闻听福建汀州推官宋应星,乃当世奇才,所着《天工开物》包罗万象,于农工百艺皆有精深见解,更重实学!此等大才屈居推官闲职,实乃暴殄天物!”
他观察着父亲神色,见其并无不耐,继续道:“孩儿斗胆,恳请父帅上疏朝廷,力荐宋应星出任宛城知县!
以其才具,必能振兴南阳工农业,为大军稳固后方、提供源源不断之军资!若得此贤才襄助,孩儿经营根基,必当事半功倍,父帅亦可无后顾之忧!”
他刻意将宋应星的作用与左镇根基绑定,提升说服力。
左良玉眯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儿子的汇报让他满意,尤其是屯田授田稳住了军心,棉甲、炼铁虽未成,但方向明确,思路清淅,远非寻常武夫所能及。
至于宋应星……一个七品推官?
他沉吟片刻,似在琢磨此事的可行性。
“宋应星?《天工开物》?老子好象也曾听谁提过一嘴……”左良玉缓缓开口,“恩,能写书,懂实学,总比那些只会之乎者也的酸丁强。让他来宛县当个县令,管管农工,倒也物尽其用。”
他看向李师爷:“记下,回头拟个奏疏,就说南阳新复,亟需干吏抚民兴工。汀州推官宋应星,学贯天人,精通百工,实乃治邑安民之不二人选。
请朝廷破格擢升其为宛城知县,以实心办实事,助剿抚大业功成。”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要恳切,把他那本书也提一提,好显得咱们求贤若渴,为国举才。”
“学生明白!”李师爷连忙应下。
左良玉又转向左梦庚,语气带着几分考校:“你要宋应星,老子给你办。但这炼铁、制甲,还有那什么火药,你自己也得抓紧!
老子把南阳交给你,不是让你放空炮的。要看到实实在在的东西!王大锤那夯货出身天雄军,打仗想必还行,但搞这些精细活计,怕也是跟老子一样抓瞎——你得亲自盯着!”
“父帅放心!孩儿省得!”左梦庚心中一喜,知道父亲这关算是过了,连忙应承,“硝土之事,孩儿已命人在南阳境内加紧勘探。一旦有发现,立刻着手试制火药,力求精纯。
徜若本地无产,也必会找到就近的产地、商道,尽早把路趟出来,免得事事都得求着那些雁过拔毛的文官。”
他最后这句话算是说到左良玉心坎上了:大明的武将,谁还没被文官坑过?无非有的已经坑死了,有的还能吊着一口气——比如他左良玉。
父子二人又就豫南防务、降将整训、钱粮调度等细节商议一番。左良玉对儿子展现出的全局观和务实作风越发满意,心中那点因儿子“擅权”而产生的微妙芥蒂,在巨大的利益和最至关重要的血脉亲情面前,也都基本消散。
然而,这份难得的平静与规划,很快便被来自襄阳的惊雷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