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务局新甲研制如火如荼，王秀娘带着匠作组日夜钻研复合材料的配比、小片札甲的缝缀工艺，以及蜡油浸染的细节。
赵恪忠的兵丁将工场防卫布置得外紧内松，以免临近工坊的士兵太多，反而令工匠们紧张，忙里出错。
左梦庚坐镇南阳，每日查看各地塘报，批阅处理屯田、防务、钱粮调度等繁杂事务。
他现在缺乏幕僚，却又不愿意随意招募，只好说服自己进行“自我锻炼”，只是心思之中却总有一部分萦绕在另一件要事上——武器。
南阳大捷、确山奇袭、信阳迫降……这些胜利固然得益于战术运用和将士用命，但左梦庚深知，装备的差距在冷热兵器交替的时代，往往是决定性的。
郝效忠、王铁鞭的骑兵固然精悍，但自己总不能长期只倚仗这点精兵，否则将来碰到硬茬怎么办？
且不说五年之后大概率就会遇到的清军，就说李自成，甚至张献忠，这两位可都是能创建制度、精练兵马的主。
到时候他们带着数万规模的老营对上自己，难道自己还能靠区区几百或者千把人的精锐骑兵破敌？怕不是在做梦。
更何况，人家李自成到时候可能老营就有十万上下(尽管十万老营不太可能长期集中部署)，精锐骑兵更是占了不少于一半。
所以左梦庚才在史书中看到左良玉对此的评价：“贼介马驰，一日夜数百里；我步兵多，骑少，行数十里辄疲乏，以故多畏贼。”
左梦庚分析认为，这段话说明两件事：一是李自成重新崛起之后，骑兵数量很快超过了左良玉部；
二是左良玉的作战习惯可能因为他早年长期在辽东作战之故，长于用骑兵，也十分依赖骑兵，以至于骑兵优势消失之后，他就对李自成畏之如虎了。
这可不行，所谓“以正合，以奇胜”，没有一支严整敢战的步兵为“正”，那“奇”再强又能如何，咱又不是游牧。
人家满清窃取天下之后大吹特吹八旗铁骑，那不过是pua汉臣汉民罢了！因为汉臣汉民手里不掌握大量马匹，一旦相信了什么满蒙八旗，骑射无敌的屁话，就会觉得造反没戏，只能任由奴役。
满蒙宣称骑射无敌，那是策略；汉人相信骑射无敌，那是弱智。
骑兵在此时当然有极大的军事价值，但骑兵不是万能的。
对于汉人而言，骑兵昂贵且难以大规模维系。培养和维持一名合格骑兵的成本远高于步兵。战马的获取、饲养(尤其是大规模作战需要的精饲料)、马具的打造与维护，都是天文数字的花费。
一支庞大的骑兵部队，对后勤的压力更是惊人。他左梦庚现在靠抄家积累了些底子，但要支撑起能将来与多尔衮相抗衡的大规模骑兵军团？白日做梦罢了。
骑兵还有地形适应性受限的问题。山地、水网、沼泽、密林，这些地形天然就是骑兵的克星。莫说发挥冲锋的威力，连机动性都会大打折扣。
北方草原、平原确实是骑兵的乐土，但战事绝不会只在平坦处展开。未来若要固守南阳盆地周边，或者南下湖广、西进巴蜀、东下江南等等，面对复杂地形，骑兵的作用必然打折扣。光靠几百几千骑兵，根本无法构成完整的立体防御或进攻体系。
攻坚能力薄弱也是骑兵的弱点。再精锐的骑兵，面对坚固的城池或依托有利地形严密防守的步兵方阵(尤其是如果装备了大量火器的情况下)，冲锋就无异于送死，骑射也未必有射程优势。
将来无论是对付襄阳、武昌这样的大城，还是在野外遭遇依托车营、长矛和火器的精锐步兵阵地，骑兵都难以正面啃下硬骨头。
他自己取得南阳大捷的东门之战，靠的是毒计和郝效忠铁骑在叛军混乱后才得手；确山奇袭阵前擒王，那更是先把疲敌、示弱等手段玩了一溜够！
若是敌军严阵以待，六百骑兵冲锋万馀步卒大营？就是一万头猪，那都不一定冲得开啊。
最后还有一点最为重要，那就是战争形态的演变——火器崛起：这是左梦庚潜意识里最大的忧虑，也是他心思总萦绕在“武器”上的根本原因。
关宁铁骑厉害吧？但松锦大战的关键阶段，明军最后的精锐骑兵在清军楯车、重步和猛烈的红夷大炮轰击下，照样损失惨重。
清军入关后的多次关键战役，也从来不是单靠骑兵冲垮明军，而是靠步(重甲刀盾/长矛)、骑、炮(包括相当数量的重型红夷大炮)协同作战。
甚至就连李自成的大顺军精锐“老本劲兵”，后期也大量装备火铳、鸟枪甚至火炮，能硬撼满清骑兵的就是刘宗敏亲率的重甲步兵“铁人军”。而张献忠在四川也大力搜罗、研制火器。
骑兵冲锋在面对密集火网时，伤亡率是惊人的。一支只有骑兵而没有强悍步卒配合、没有自己可靠火器力量的军队，在未来的大战中，其主力骑兵很容易成为战场上的活靶子。
所以，要真正掌控地盘，治理百姓，征收赋税，维护治安，镇压小股反抗，仅仅靠来去如风的骑兵是远远不够的。这些工作都需要庞大、稳定、驻扎各地的步兵力量。
骑兵是锋锐的矛尖，但矛头后面若是没有足够长的、坚实的杆——步兵体系，这矛就注定刺不出多深，也容易折断。
父帅看来是不太擅长练就一支精锐步兵了，这件事必须由他左梦庚来完成。
如今左梦庚麾下普通士卒的刀枪弓弩质量参差不齐，火器更是稀缺且老旧。未来若要与张献忠、李自成甚至处于战力巅峰期的清军争锋，一支装备精良、火力强劲的军队是根本保障。
必须尽快创建一支“能扛能打、不惧强敌”的步兵骨干队伍。这支步兵的内核，就在于装备和训练。
他需要的不是那种被上官层层克扣军饷、拿着破烂长矛竹枪、饿着肚子被驱赶上阵的“流民军式”炮灰步兵。
他要的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军饷足额发放、士气高昂、意志坚定的职业化战斗步兵！
“王大锤！”左梦庚放下手中一份关于内乡清丈遇阻的文书，沉声唤道。
“末将在！”王大锤应声而入。
“曹家逆产簿册中，镇平县那处铁矿，情形如何？”左梦庚直奔主题。他记得抄家时，帐册上明确记载曹家在镇平县(南阳府属县，位于宛县西面)拥有一处规模不小的铁矿及附属冶炼场。
王大锤显然早有准备，立刻回禀：“回少帅！末将接手南阳防务后，按少帅吩咐，重点梳理了曹家遗留产业。镇平铁矿及冶炼场确在掌控之中。
矿场仍在开采，只是产量不高，所出铁矿砂品位亦属中等。冶炼场有熟工百馀人，主要用土高炉(竖炉)以木炭炼生铁，再以炒铁法或灌钢法炼成熟铁或粗钢，用以打制农具、普通刀枪。
至于品质……只能算勉强可用。因曹家复灭，管理松懈，如今处于半停滞状态，产出仅够维持场子不散。”
“品位中等……木炭炼铁……炒铁法……”左梦庚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这些名词对他而言并不陌生，结合前世模糊的知识和原主的记忆，他知道这是明末普遍的、但效率低下的冶铁方式。
木炭炼铁成本高、产量低，且对森林资源破坏巨大；炒铁法依赖工匠经验，质量不稳定；灌钢法虽能得钢，但同样费时费力，难以量产优质钢材。
“走！”左梦庚霍然起身，“去镇平！本路要亲眼看看这‘勉强可用’的铁是怎么炼出来的！”
镇平县距离宛城不远，快马半日即到。矿场位于县北一处山坳，远远便能看到裸露的褐红色矿脉和冒着黑烟的冶炼场，东边不远处还有一处不小的湖泊。
左梦庚在王铁鞭骑兵护卫下抵达时，得到消息的矿场管事和冶炼场把头早已战战兢兢地跪在道旁迎接。空气中弥漫着硫磺、煤烟和金属混杂的刺鼻气味。
左梦庚没理会他们的徨恐，径直走向冶炼区。映入眼帘的是几座用土坯和石头垒砌的竖炉，炉火熊熊，炉工们赤着上身，汗流浃背地用长柄铁钎搅动炉内炽热的铁水，火星四溅。旁边是炒铁炉和锻打工棚，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不绝于耳。
他仔细观察，很快便发现矿石开采靠的是人力锤凿，效率低下，矿石破碎、筛选粗糙。
燃料不必说了，大量堆放的木炭说明了一切，旁边山林的砍伐痕迹更是触目惊心。得亏这铁矿规模看来也不大，否则还不知道周围的山会不会被砍成黄土高原的模样。
再看炼铁炉，结构原始，鼓风靠的是人力拉动简陋的皮囊风箱(橐龠)，这东西不仅风力弱，而且不均匀，肯定会导致炉温不高，铁水流动性差，杂质也多。
然后是炒炼，这活儿左梦庚也不熟，但他观察了一会儿，发现工匠应该是全凭经验判断火候，用长铁棍在炉内搅动半熔的铁块脱碳，稍有不慎便过火(成铁渣)或不足(仍是生铁)……显然和先进二字全不沾边。
锻造，这个左梦庚倒是看得懂一部分，此处的熟铁或粗钢被锻打成条坯，再由铁匠手工打制成型，效率极低，且显然缺乏统一标准。
“少帅请看，这便是炼出的生铁锭和熟铁条。”管事捧来几块样品。一眼望去，生铁锭表面粗糙多孔，颜色暗淡；熟铁条则软硬不均，弯曲处能看到明显的层叠纹路。
左梦庚拿起一块生铁锭掂了掂，又用腰刀在熟铁条上轻轻一划，立刻留下清淅的白痕，不由眉头紧锁。
这种品质的铁，打制普通农具尚可，用于制造需要高强度、高轫性的战场兵器，尤其是将来能对抗满清重甲兵的利器，那远远不够！至于说打造火器所需的精铁，完全就是奢望。
“耗费如此人力物力，就产出这等劣铁？”左梦庚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