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阳城外的屯田区,在郝效忠带血的马蹄和王铁鞭游骑的严密监控下,以一种近乎冷酷的效率推进着。新立的界桩如同森然的牙齿,啃噬着荒野,划分出一块块属于“屯田户”的方寸之地。
郝效忠的屠刀毫不留情,几个试图串联乡绅抵制清丈、暗中侵田的里长和卫所旧吏的人头,被高高悬挂在屯区入口的旗杆上,随风摇晃,无声地宣告着新秩序的铁律。
血腥的震慑下,暗流暂时被压制,流民们在官吏(或被左梦庚收编、或慑于威势的原信阳州吏员)的指挥下,砍伐灌木,疏通淤塞的沟渠,搭建简陋的窝棚。
汗水浸透了褴缕的衣衫,但看着属于自己的那块被划定的土地,许多人麻木的眼中,第一次燃起了名为“希望”的微弱火苗。
左梦庚坐镇信阳,如同一个冷静的棋手,通过不断送来的塘报和斥候回报,掌控着豫南府、州各地的细微脉动。
郝效忠的雷霆手段、王铁鞭对残馀流寇的清剿、屯田区的初步稳定、“庆字营”在李万庆名义控制下和左家骨干掺沙子的整训……一切都在按他的意志运转。
朝廷的圣旨被束之高阁,父亲的军令才是他行事的圭臬。豫南的根基,正在血与土的夯实中,一点点变得坚固。
然而,这份在铁腕下强行催生出的“秩序”,终究敌不过历史洪流的无情冲刷。
崇祯十二年五月初九,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一骑六百里加急的快马,如同从地狱中奔出的幽灵,带着一路烟尘和驿卒濒死的喘息,疯狂地撞破了襄阳城门的平静,也彻底撕裂了熊文灿最后一丝侥幸。
“报——!谷城急变!张献忠反了!”
凄厉的嘶喊如同丧钟,瞬间击垮了熊文灿。他正在行辕内对着地图忧心忡忡地研究张献忠部那越来越频繁的“异动”,闻讯如遭雷击,猛地从椅子上弹起,又颓然跌坐回去,脸色惨白如纸,浑身筛糠般颤斗。
“什么?!你……你说什么?!”熊文灿的声音尖锐得变了调。
驿卒滚鞍下马,已是强弩之末,挣扎着将沾满汗渍血污的塘报高高举起:“五月初六……张逆献忠……于谷城……祭旗复叛!
他诈称……诈称奉旨入陕剿贼……尽杀湖广巡按林铭球、谷城知县阮之钿!监军道……张大经、马廷宝、徐起祚等朝廷命官都已降贼……
张逆焚官署……劫府库……裹挟流民……号称十万……要……要沿汉水东下……其锋……其锋直指襄阳啊……部堂!”
驿卒说完,一口鲜血喷出,栽倒在地,竟然累到昏迷了过去。
塘报被呈到熊文灿手中。那冰冷的文本,每一个都象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似乎已经宣告着他政治生命的终结。
“……逆贼狡诈,伪称奉调……猝然发难……林直指(直指,巡按雅称)、阮县尊等……皆殉国……张大经、马廷宝、徐起祚皆降贼,谷城陷……府库为之一空……贼势滔天……恳请部堂速发大兵抵御……迟则襄阳危矣!……”
“噗——!”熊文灿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鲜血狂喷而出,染红了手中的塘报和身前的案几。他眼前一黑,天旋地转,耳边只剩下“张献忠反了”、“襄阳危矣”的轰鸣。
“完了……全完了……”熊文灿瘫软在椅子上,目光呆滞,口中无意识地喃喃。
他苦心孤诣营造的招抚大局,他赖以立身扬名的“功绩”,在这一刻彻底化为泡影,更将把他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恐惧、绝望、悔恨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他仿佛看到崇祯那冰冷愤怒的眼神,看到朝堂上仇维祯等人弹劾的奏章如同雪片般飞来,看到自己身陷囹圄甚至……菜市口!
“左良玉……左良玉!”熊文灿猛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充满了无尽的怨毒,“若非你抗命不遵,坐视张逆坐大……焉有今日之祸!误国者,左昆山也!”
他将所有的恐惧和怨恨,都倾泻到了那个拒绝移师郧阳的援剿总兵身上。此刻在他扭曲的认知里,左良玉的抗命,就是导致张献忠复叛、导致他万劫不复的元凶!
“快!快!”熊文灿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挣扎着对惊慌失措的幕僚嘶喊,“八百里加急!飞报朝廷!飞报杨阁老!张献忠复叛,谷城陷落,襄阳危在旦夕!恳请朝廷速调援兵!
还有还有,立刻弹劾左良玉拥兵自重,坐视巨寇复起,贻误军机,罪不容诛!”他要拼死一搏,将所有的责任,尽可能地推到左良玉头上!
襄阳的丧钟,也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刚刚移师汝宁府城的左良玉耳中。
行辕内,药味与茶香交织,却掩不住一丝若有若无的诡异。左良玉斜倚在铺着虎皮的太师椅上,指尖捻着茶盏盖,有一下没一下地刮着盏沿,目光落在案头两份文书上。
一份是熊文灿弹劾他“坐视巨寇复起、贻误军机”的急报抄件,字迹潦草,透着一股狗急跳墙的仓皇;另一份,则是张献忠复叛、谷城陷落、襄阳告急的塘报,墨迹深重,宛如带着血腥气。
李师爷侍立一旁,见大帅半天没动静,忍不住低声道:“大帅,熊部堂这弹劾……未免太过无状。”
左良玉忽然嗤笑一声,蜡黄的脸上没什么怒色,反倒掠过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他将茶盏往案上一搁,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姓熊的急了,这是真急了。”他慢悠悠地说,指节敲了敲那份弹劾抄件,“张献忠一反,他熊文灿的骨头就先软了。不往老子身上泼脏水,难道等着朝廷摘他的脑袋?”
李师爷一愣:“大帅不怒?”
“怒什么?”左良玉挑眉,浑浊的眼珠里闪过精光,“他弹劾得越凶,越说明他慌了神,越能让朝廷看清他的无能。当初力主招抚的是他,养虎为患的是他,如今镇不住场子了,倒想拉老子垫背?”
他顿了顿,肋下传来熟悉的闷痛,却被嘴角的冷笑压了下去:“老子早说过,熊文灿这潮巴成不了事。招抚?没有刀把子镇着,那些流寇能乖乖听话?
现在好了,张献忠一反,他那白花花的屁股全露出来了——除了会写几道奏折,办正事屁用没有!”
正好前来汇报整训情况、侍立一旁的左梦庚适时开口:“父帅远见。熊文灿此举,看似攻讦,实则自曝其短。朝廷若然明察,只会更厌弃他。”
“现在还真有几分脑子了。”左良玉微笑着瞥了儿子一眼,语气缓和,“不过,也不能让他白咬一口。李师爷,拟奏疏。”
“大帅请吩咐。”
“第一,”左良玉坐直了些,声音沉稳下来,“把豫南的帐本给朝廷算清楚:刘国能、马进忠、李万庆等人刚降,部众未安;信阳、南阳的屯田刚铺开,大量流民尚需安抚;刘洪起这些土寇还在大别山边缘蹦跶……老子若走,豫南必乱。这不是抗命,是顾全大局。”
“第二,”他话锋一转,带着一丝狠厉,“把熊文灿的‘功绩’列一列:去年招抚张献忠,许了他多少粮饷?如今张献忠反了,杀了多少朝廷命官?劫了多少府库?桩桩件件,写明白些。让皇上看看,他这五省总理,到底理出了些什么名堂。”
“第三,”左良玉眼中闪过一丝算计,“奏请朝廷定夺:张献忠筹谋已久,此番再叛兵多势大,非一镇能敌。请调秦军、川军等入湖广协剿。
老子呢,就在豫南等着朝廷旨意——只要旨意到,老子立马提兵南下。但在此之前,豫南的根基不能动,以免按下葫芦浮起瓢。”
李师爷奋笔疾书,越写越心惊。大帅这哪里是应对弹劾,分明是借坡下驴,既撇清了自己,又把熊文灿钉死在了“无能误国”的柱子上,甚至还为将来出兵争取了主动权。
左梦庚忽然补充道:“父帅还可奏请朝廷移镇南阳。南阳控扼荆襄要道,进可援襄阳,退可守豫南。咱们趁这段时间把南阳北部诸县的田地也好好清一清,屯田多了,既能壮我根基,也能让朝廷看到我军‘随时待命’之诚意。”
先前左梦庚在南阳主要处置的都是宛县、镇平、唐县、新野、邓州等处,属于南阳中、南部分。而南阳西、北部甚至最东南角,尚有内乡、淅川、南召、裕州、叶县、舞阳、泌阳、桐柏诸州县,清田工作远未完成。
“恩,”左良玉点头,“这步棋不错。南阳是块好地方,离襄阳近,能清丈出来的屯田区也多。把家安在那儿,不仅根基扎实,而且进可攻,退可守。李师爷,按庚儿所言,把这段补上。”
他吩咐完,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天空,慢悠悠地又道:“熊文灿想咬老子?就让他咬。咬得越凶,朝廷越能看清他是个什么东西。
等杨嗣昌来了,老子倒想问问他——推荐这么个废物当五省总理,到底是他眼瞎呢,还是另有打算?”
说罢,他端起茶盏,呷了一口浓茶。苦涩的味道漫过舌尖,却让他眼神更亮。
张献忠反了,熊文灿慌了,朝廷该乱了。而他左良玉,要的就是这阵乱。
乱中才能取势,乱中才能把豫南这块根基,扎得更深、更牢。至于那封弹劾?不过是计划中的一点小波澜,掀不起大浪,反倒能让他借势,把棋局走得更活。
侍立一旁的左梦庚暗暗点头,眼中却闪过一丝冰冷的锐芒。张献忠复叛,在他意料之中,甚至可以说,他等的就是这个搅动天下大局的契机!
熊文灿的弹劾,不过是败犬的哀鸣,他根本不在意。他在意的是,如何利用这场剧变,为左家——当然主要是为他自己——谋取最大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