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之后,襄阳,五省总理行辕。
熊文灿看着左良玉回复的公文,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铁青,一把将公文狠狠摔在地上!
“岂有此理!左昆山!欺人太甚!”他愤怒地在厅中踱步,咆哮声响彻厅堂,“本部堂令他移师郧阳震慑张献忠,此乃关乎剿抚大局之要务!他竟敢以‘清剿馀孽’、‘抚定豫南’为借口,抗命不遵?!他眼里还有没有本部堂?!还有没有朝廷?!”
熊文灿的愤怒并非全无道理。张献忠在谷城招兵买马,囤积粮草,小动作不断,复叛的迹象已经越来越明显了。
他心中那点招抚成功的幻想正在迅速破灭,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一旦张献忠复叛,他这个主抚的五省总理首当其冲,必遭重谴!
现在他急需左良玉这尊能战的“门神”挪到郧阳,哪怕只是摆在那里,也能对张献忠形成巨大威慑,或许就能将这火药桶暂时按住。
可左良玉呢?不仅不来,还公然抗命!理由冠冕堂皇——豫南未靖!
熊文灿当然知道豫南还有小股流寇,但这能跟张献忠可能掀起的滔天巨浪相比吗?!左良玉分明是借口!是拥兵自重!是看他熊文灿好欺负!
“他左昆山想干什么?!”熊文灿指着地上的公文,对一众幕僚嘶吼道,“他盘踞西平、汝宁,让他儿子在信阳搞什么‘选锋屯田’,分明是要把豫南经营成他左家的藩国!
朝廷的旨意才刚到他那里,就成了他名正言顺割据一方的护身符!现在连本部堂调兵都调不动了!这……这简直是跋扈!是目无王法!”
幕僚们禁若寒蝉。他们心知肚明,熊文灿说得没错,左良玉确实在利用朝廷的依赖和默许,加速在豫南扎根。
但现在关键的问题是,熊文灿手中并没有能真正制衡左良玉的武力!他倚重的其他总兵,如陈洪范之流,在左良玉面前根本不够看!
“部堂息怒……”蒋允仪身为幕僚之首,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劝道,“左昆山跋扈,人所共知。然其兵锋正锐,朝廷倚重甚深,此时不宜与其硬碰。
如今张献忠那边……是否可再遣得力干员,携重金厚礼,晓以利害,加以安抚?同时,或可密奏朝廷,陈明左良玉拥兵自重、不听调遣之状……”
“安抚?张献忠是能用钱安抚住的吗?!更何况,如今本部堂哪还有钱去安抚他?!”
熊文灿绝望地吼道,他比谁都清楚张献忠的狼子野心,更知道自己这个五省总理偌大头衔下的虚弱——若非没钱,当初自己又何必一味主抚?大赏三军之后,将这群反贼全剿了不好?
至于密奏朝廷?远水解不了近渴,而且去年东虏入寇造成的影响太坏了,杨阁老此刻十分需要左镇的战功,既稳定中原,也稳定朝廷和皇上……
此时此刻,朝廷会为了他熊文灿的担忧就去严厉申饬左良玉吗?他完全不敢作此奢望。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冰冷的恐惧攫住了熊文灿。他看着地上那份左良玉冰冷的回文,仿佛看到自己苦心经营的招抚大局,正随着张献忠的蠢蠢欲动和左良玉的袖手旁观,一步步滑向无可挽回的深渊。
他感觉自己象个困在蛛网中的飞虫,徒劳地挣扎,却越陷越深。
“传……传令给郧阳巡抚……还有……谷城监军……”熊文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斗,充满了疲惫和无奈,“让他们……严加戒备……务必……务必盯紧张献忠……一有异动……即刻飞报……”这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也是最苍白无力的应对。
襄阳行辕的灯火,在熊文灿绝望的叹息中,显得格外昏暗。
而在信阳,“中原援剿副总兵”左梦庚的临时官署内,气氛却截然不同。
刚从西平返回的左梦庚意气风发,朝廷的默许——或者说装死,加之父亲的全力支持,为他扫清了最后的顾虑。
“郝效忠!”左梦庚的声音斩钉截铁。
“末将在!”
“着你率本部骑兵,持本将令箭及朝廷圣旨,即刻巡视南阳、汝宁、信阳三府新辟屯田区!凡有地方豪强、卫所旧吏、无赖地痞,胆敢阻挠清丈、侵吞已授屯田、煽动流民闹事者——无论何人,就地锁拿,明正典刑,悬首示众!
还是那句话,本路(总兵可自称本镇,副总兵分守、分镇某辖区,通常自称本路)倒要看看,是他们的脖子硬,还是我左镇的刀快!”
显然,他现在的态度是要以最凌厉的雷霆手段,为新政铺路,用鲜血和人头,在豫南大地刻下“左”字的烙印!
“得令!”郝效忠眼中凶光一闪,狞笑着领命而去。这正是他最喜欢的差事。
“王铁鞭!”
“末将在!”
“加派精干斥候,严密监控光州、麻城方向!马进忠、李万庆虽降,其溃散旧部及刘洪起等土寇未必死心!
你记住,凡有异动,小股则就地剿灭,大股则速速来报!绝不容其死灰复燃,扰乱我屯田大计!”
内部反对要镇压,外部威胁也要警剔。他当然也想把革左五营之类统统一勺烩了,但大别山实在难办……这事还是先缓缓,等内部集成完成,形成自我造血能力之后再伺机而动吧。
“遵命!”王铁鞭抱拳应喏。
左梦庚走到窗前,望着信阳城外广袤的土地。新政的机器在他的铁腕推动下,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隆隆运转。
朝廷的圣旨成了他名正言顺的幌子,父亲的兵锋是他无坚不摧的后盾。豫南的天时、地利、人和,正被他一点点攥紧。
至于襄阳熊文灿的暴怒和谷城张献忠的动作……左梦庚的目光投向西南,眼神深邃。
那或许是更大的风暴,但此刻,他必须先牢牢控制住脚下这片土地。只有豫南根基稳固,才能在未来的惊涛骇浪中,屹立不倒。
更何况,既然父帅已经决定借张献忠必然的复叛,赶走熊文灿、逼杨嗣昌亲自下场,那自己现在急也没用。
再说……熊文灿若是不走,自己许诺的钱粮总不能真送给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