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良玉眉头一皱,示意李师爷接过拆开。李师爷迅速浏览,脸色微变:“大帅,熊部堂言谷城张献忠部似有异动,恐其复叛,请大帅即刻率精锐移师郧阳,就近震慑弹压!”
“郧阳?”左良玉嗤笑一声,蜡黄的脸上满是不屑,“熊文灿!他懂什么剿贼?张献忠在谷城吃他的喝他的,他当祖宗供着!现在感觉压不住了,却想让老子去给他擦屁股?哼!”
他对熊文灿不加区分的招抚政策本就嗤之以鼻,加之此刻身体不适,心情烦躁,更是不愿动弹。说罢,瞥了一眼侍立一旁的左梦庚,心中瞬间有了计较。
“回复熊文灿,”左良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就说本镇新定豫南,降众未安,马进忠、李万庆虽降,其部溃散之众啸聚山林者尚多,还有如刘洪起等土寇流贼不时作乱,若不及时清剿招抚,恐再生大乱!
豫南乃中原腹心,岂容再陷动荡?本镇需坐镇汝宁,清剿馀孽,抚定地方!至于张献忠……哼,他熊部堂总理五省,兵精将广,严加防范便是!总之一句话,本镇分身乏术!”
“学生明白!”李师爷心头凛然,奋笔疾书。他深知,这道命令意味着左帅将不惜一切代价,为少帅在豫南的根基建设保驾护航,哪怕血流成河也在所不惜。至于熊文灿那儿,看来大帅是打算送走这位部堂了……
左良玉吩咐完这些,撇了撇嘴,一脸不屑地嘀咕:“都是当官的,就你们文官会玩这些把戏?”
“考考你,”他又看了左梦庚一眼,“老子把清剿招抚馀孽、抚定地方这些大帽子拿出来堵熊文灿的嘴,是为了什么?”
左梦庚略加思索,故意答道:“父帅是想让朝廷看看熊部堂的一味招抚、不加限制,究竟能造成多大的危害?然后……让朝廷换个明白人来督师?”
“熊文灿确实是个潮巴,但你老子还没那么闲。”左良玉摇头道,“朝廷换不换人,换谁来督师,对老子有很大影响么?哼,甭管换谁来督师,这仗不都得老子去打?”
“熊文灿这废物要不来粮饷,这才是关键。”他叹了口气,道:“如今朝廷里头,杨嗣昌最受皇上信重,但他推荐的熊文灿是个军籍出身,朝野内外都无甚人脉,看似做了五省总理,却根本搞不来钱粮,可没有钱粮,这仗猴年马月也打不完的。
他为什么一心招抚?没钱没粮,打不起仗!那可不就只能招抚,然后就近找个地方安置那些降军降将。
可这根本没用!人家有军队、有地盘,胃口只会越来越大,一旦他熊文灿满足不了,那些人就会再叛!马进忠、李万庆如此,张献忠也是如此!”
“所以,现在你知道老子为何不出兵郧阳,震慑张献忠了?”左良玉冷哼道,“因为那没用!只要是熊文灿这样的货色在督师,就永远平定不了中原之乱!
只有让他死了,逼得推荐他来的杨嗣昌下不来台,不得不亲自来中原督师了,朝廷才有可能多拨点钱粮,这仗才有可能打下去!
等把什么李自成、张献忠、罗汝才这批贼酋尽数诛除,这中原才安定得下来,然后朝廷才可能腾出手来对付东虏!”
左梦庚心中颇为意外,想不到左良玉还有点战略思维。
当然,这倒不是说左良玉的想法就都是对的,因为他虽然知道“攘外必先安内”,却不知道安内的法子并不只是简单的“把什么李自成、张献忠、罗汝才这批贼酋尽数诛除”。
明朝的畸形制度演变到今日,除非有人能推倒重建,否则药石难医。
任何朝廷,本质上都要“分配痛苦”,但大明朝廷却离谱的把所有痛苦尽数分配给升斗小民!朱明皇族、勋贵公卿、士族豪门,乃至寻常地主,全都骑在这些小民身上吸血,小民实在活不下去了,不反如何?
当然,左梦庚倒也不强求左良玉能理解这些——他甚至怀疑左良玉就算理解,也不会把屁股挪到升斗小民一边。这是其社会地位、拥有的权力(实力),以及他受到的教育与思想影响所决定的。
“父帅深谋远虑,孩儿佩服。”左梦庚微微躬身。
左良玉摆了摆手,“也不只是这些,还有一点——老子先留在这里,你办事才方便。”
没错,这其实才是左良玉不肯移镇郧阳更直接的动机!他驻军汝宁(西平县属汝宁府),向北可呼应河南腹地,向南、向西则直接为信阳、南阳的左梦庚撑腰!
汝宁府虽然不如南阳富庶,但地域上却是豫南双内核之一,左梦庚之前的“南汝参将”辖区就包括这里,现在“仍镇豫南”,意味着此处依旧是他们父子能名正言顺实施治理的地方。
汝宁府的问题比南阳更大,由于紧邻桐柏山与大别山,周围好些州县早已只是名义上还归朝廷所有,实际上早就被革左五营等农民军、土寇流贼控制或影响,如汝宁南部、信阳隔壁的光州便是如此。
其实还不止光州,光州以东如凤阳总督所辖的霍邱、六安,光州以南如湖广巡抚所辖的麻城等地,都是革左五营等势力的活动区。
这些地方,因为大别山的关系,官军剿贼十分棘手。此前也不是没剿过,结果就是辛辛苦苦钻山沟一两个月,往往连人毛都找不着一根,平白浪费钱粮。
但朝廷若是完全不管,那他们又会时不时杀出大别山区,在周边平原劫掠州县,闹得鸡飞狗跳无法安宁。
左良玉选择此刻坐镇汝宁,就是要在儿子背后立起一座最坚实的靠山,让任何人——无论是地方士绅、流寇土匪,还是朝廷里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都不敢轻易在豫南给儿子使绊子!
他要为儿子全面掌控豫南,扫清最后的障碍,为他保驾护航!
左良玉挥挥手,示意李师爷等人也退下。帐内只剩下父子二人。
他看向左梦庚,眼神疲惫却锐利:“庚儿……”
“孩儿在。”
“豫南这摊子,你给老子看好了!”左良玉的声音低沉而有力,“该杀的杀,该用的用!别怕手狠,也别怕人骂!这世道,心软活不下去!土地、钱粮、兵员……能抓在手里的,都给老子攥紧了!出了事,有老子顶着!”
他顿了顿,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咳得他弯下腰,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左梦庚连忙上前搀扶,触手处只觉父亲的手臂虽然依旧有力,却比记忆中枯瘦了不少。
左良玉喘息稍定,用力抓住儿子的骼膊,指甲几乎要嵌进甲叶缝隙里,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记住!你是老子的种!左家的未来……就指望你了!给老子……争口气!”
这话语,是嘱托,是激励,更是一个枭雄父亲对独子最深沉的、带着血腥气的期望。
“父帅放心!”左梦庚迎上父亲的目光,眼神坚定如铁,“孩儿明白!豫南,必是我左家稳固之基!孩儿定不负父帅重托!”
他扶着父亲重新坐稳,看着父亲蜡黄疲惫的侧脸,心中那根名为“孝道”的弦,与名为“野心”的弦,在这一刻紧密地交织在一起。
西平之行,主要目的已经完美达成。对于此刻的左梦庚而言,父亲的全力支持,比朝廷十道圣旨都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