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带着皇帝的裁决，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分别发往西平左良玉大营和信阳左梦庚军中。
半个月后，豫南信阳，新鲜出炉的“中原援剿副总兵”左梦庚，正面无表情地听着天使念完那份措辞“精妙”的圣旨和关于“选锋屯田”的批复。
等听完最后一个字，他的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略带讥诮的平静笑容。
“悉心办理，务求实效，事毕具奏？”他低声重复，目光投向校场操练的新兵和城外忙碌的屯田区。
崇祯啊崇祯，你还真是永远只会这套。
左梦庚对这些政治把戏虽然不如对军事那么敏感，但架不住他前世就知道崇祯是个什么德行。
这十二个字是什么意思？意思就是：你左梦庚要干什么就干，干出成绩那是朕的指示得宜，但若是干出了麻烦，就是你办事不力。将来朕是要赏赐你，还是要查办你，你都自己担着。至于现在，别指望朕有什么明确的态度。
“臣，领旨谢恩。”左梦庚起身，对传旨天使淡淡道，随手将圣旨交予王铁鞭，“天使远来辛苦，请到花厅用茶。”
用茶自然只是一说，那花厅必有程仪，少则几百两，多则上千两，这才是官场规矩。不过左梦庚的大方素来只是对下，此番准备的程仪仅仅一百两整，也算是这位天使“倒楣”了。
天使一走，左梦庚毫不尤豫开口道：“传令：选锋屯田，按原方略，加速推进！凡有阻挠新制、侵吞田亩、煽动流言者——无论何人，军法从事！”
朝廷的旨意到了，崇祯既希望真有一套省钱办大事的法子，又不肯面对万一闹出乱子来时的责任，但那又如何呢？
信阳的天时、地利、人和，他都已握在手中。他要的，只是崇祯装鸵鸟时，那“不批准、不禁止”的窗口期。
与此同时，朝廷六百里加急的快马便带着紫禁城的裁决，同样也风尘仆仆地冲入了左良玉暂驻西平的行辕大营。
行辕内，药味浓郁。左良玉强撑着精神，端坐主位，听着朝廷天使抑扬顿挫地宣读圣旨。
当听到“擢升左梦庚为‘中原援剿副总兵’，仍归其父左良玉节制，专责豫南等处剿贼防务”时，他那原本威严，如今却颇见蜡黄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混合着欣慰与嘲弄的光芒。
“呵，‘援剿副总兵’……仍归老子节制……”左良玉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关键词，嘴角咧开一个难看的弧度。
他久厉宦海，早年甚至获罪罢官，后来走了门路投到东林大佬侯恂门下，靠着一副“能打”的形象得到侯恂赏识，这才得以起复听用。
这般经历之下，他自然看得出朝廷的算盘打得叮当响：给个名分，栓住人心，但要把儿子牢牢绑在自己这根绳上，生怕他翅膀硬了飞走。
不过，这正合他意！儿子有了这个名分，在豫南行事更加名正言顺，而“归老子节制”更是天经地义！
这旨意，某种程度上是朝廷在帮他加固对儿子的控制链——虽然在他看来，这链子本就是铁打的：老子就这一个儿，他连争家产的兄弟都没有，谁能动摇我父子？
然而，当宣旨太监念到对“选锋屯田”的批复——“着即悉心办理，务求实效，事毕具奏”——时，左良玉的眉头深深锁了起来。
他太熟悉崇祯这套“甩锅”把戏了！悉心办理？怎么办理？用谁的资源办理？办砸了谁负责？
“事毕具奏”？奏上去之后是嘉奖还是追责？直娘贼，朝廷里这群潮巴，写个屁圣旨全是模棱两可，全是埋伏！潮巴！一群潮巴！
这分明就是朝廷既想享受新政可能带来的省饷安民之利，又不愿担任何风险、给任何支持，更不愿正式背书，只将责任和隐患全推给了他左家父子！
左良玉强忍着闷气将宣旨太监打发走，终于爆发出来：“好一个‘悉心办理’！好一个‘事毕具奏’！”
他猛地一拍扶手，牵动肋下又是一阵闷痛，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旁边的李师爷慌忙递上药碗。
“大帅息怒……朝廷……朝廷毕竟……”李师爷小心翼翼劝道。
“息怒？”左良玉喘着粗气，猛地一口灌下苦涩的药汁，眼中却是凶光毕露，“朝廷这帮蠹虫！有功不厚赏，有策不推行，只会猜忌推诿！
直娘贼，把庚儿推到前面去拼杀，去安置流民，去得罪士绅！他们躲在后面坐享其成不说，还他娘的偏要指手画脚，等着挑错！天下哪有这般道理！”
他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愤懑和不平，既为儿子感到委屈，也为朝廷的刻薄寡恩而心寒。
再想想自己，拼杀半生，落得家破人亡，只剩一身伤病和一个需要他拼命扶持的儿子，朝廷可曾体恤分毫？
体恤个屁！朝廷连他娘的问都没问过一声！
他闭上眼，深吸了几口带着药味的空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怒意。愤怒无用，发泄发泄也就得了，他还得为儿子，为左家打算。
“李师爷，”左良玉的声音恢复了冰冷和决断，“即刻拟文，以本镇和庚儿的名义，上表谢恩！言辞要恭顺，要感激涕零！尤其是对陛下天恩浩荡，擢升庚儿副总兵一事，要大书特书！
至于那‘选锋屯田’……哼，就说‘臣父子谨遵圣谕，必当悉心办理，务求实效，待事毕详陈以闻’！
朝廷不是要‘悉心办理’吗？好啊！老子就给他‘悉心办理’！把生米煮成熟饭，看他们到时候怎么‘具奏’！”
他已经决定了，就利用这朝廷不肯担责的模糊空间，让儿子放手去干，干成既成事实！
“另外，”他眼中闪过一丝厉色，“给庚儿去信！告诉他圣旨已到(他不确定他和儿子谁先收到圣旨)，朝廷态度就是如此！让他不必理会那些酸文假醋！
信阳、南阳、汝宁，他看中的无主田、卫所田，该分就分！该授就授！谁敢阻挠新政，侵吞田亩，煽动是非，不管是地方豪强还是卫所旧吏，或是某些不长眼的降将……让他只管动军法！杀一儆百！天塌下来，有老子顶着！”
左良玉浑浊的眼中煞气尽显，显然是要用自己的威望和兵锋，为儿子在豫南的铁腕新政扫清一切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