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敌鲁古对贺兰山一带,其实早已制定了相关战略,之所以迟迟没有行动,主要还是受到了萧惠那一路的影响。
谁能想到统师十余万辽军,自唐隆镇以来一路高歌猛进的萧惠,竟会在距离西夏都城兴庆府仅二十里时折戟沉沙,一战折损了五万辽军呢?
当日萧惠战败后,余下的数万南路溃军一路北逃,大多至贺兰山北部,投奔耶律敌鲁古。儘管收拢这些溃军令耶律敌鲁古魔下军队数量剧增,但南路契丹溃军低迷的士气,也对耶律敌鲁古原本魔下的北路军队造成了巨大影响,需要重新振作士气。
其次,赵肠日復一日前往窥探其营寨虚实的举动,也让耶律敌鲁古颇为在意,想要驱逐,却碍於辽宋邦交,在未得辽主耶律宗真首肯的情况下不敢擅做主张。
而事实证明,辽主耶律宗真的確不希望与宋国发生矛盾,特地派萧孝友前来试探赵肠的意图,顺便將功赎罪,助耶律敌鲁古击败贺兰山的夏军。
次日,即九月二十七日,耶律敌鲁古魔下北路辽军开始出现大规模调动跡象。
率先行动的是耶律敌鲁古魔下副將耶律高家奴,乍看这名字似乎是契丹人,但其实此人是汉人,乃玉田韩氏韩德让的后人,因得到辽主信赖及重用,赐於国姓,於是玉田韩氏也可以称为玉由耶律氏。
类似的例子在辽国並不少见,哪怕是在辽国最为显赫的韩、刘、马、赵四大汉人家族,亦因赐予国姓而陆续改以耶律为姓,且这些家族子弟,包括其余未曾受到此待遇的汉人,也都以此为荣。
说白了,这些汉人早已被契丹人同化了。
当然,这並不是说这些汉人“由夏入夷”,自此成为蛮夷,毕竟辽国也崇尚中原文化,自称中原王朝,自然也归於“华夏”。那些汉人改姓耶律,只能说明他们並不认可宋国的正统性。
大概上午辰时前后,耶律高家奴以万余汉人兵与契丹兵为主力,又领两万余僕从军,浩浩荡荡前赴此战目標一—摊粮城。
所谓僕从军,契丹人称呼其为“阻卜”,这是他们对蒙古草原上各部落的通称,其中有韃靶人、蒙古人甚至羌胡等等,臣服於辽国,供辽国驱使,包括此时尚未崛起的金国女真的前身。
这些依附於辽国的种族,大多享受不到汉人在辽国的待遇,平日里被辽国压榨地厉害,而当辽国发动战爭时,便对这些种族强行徵召,这也是几十年后金国女真起兵反叛的主要原因一一想来那时而走险被逼起兵造反的女真事先也没料到看似强盛的辽国竟已衰败到无以復加的地步,包括作为辽国难兄难弟的宋国。
但此时辽国仍在鼎盛期,这些依附於辽国的种族可不敢有何叛逆之心,否则便要面对被辽国铁骑踏平的命运。
之前赵肠所见“过境之处寸草不生”的辽军底层军卒,其实就是这些称作“阻下”的僕从军,虽说被契丹人视为可以战爭的消耗物,但事实上这些僕从军也是十分悍勇,只是武器装备简陋,远不及宋辽夏三国的军队。
这不,在耶律高家奴亲率以汉人、契丹人为主的万余主力军徐徐前往探粮城的途中,那两万余僕从军在两旁驰骋,虽军容不整、阵列不齐,但却颇具声势,仿佛狼群过境,气势迫人。
也就是这一带的党项部落要么已被覆灭,要么已举族逃迁至兴庆府一带,否则这群狼骑过境,相信又是一场劫难。
耶律高家奴一部足足三万余人弄出的动静,贺兰山上及山下的夏军自然也不至於毫无察觉。
相反,耶律高家奴这路军队刚离营寨,监视耶律敌鲁古那数十里连营的夏国骑兵,就已经將此事上报主营,送至没藏讹庞跟前。
而没藏讹庞或许是早有预料,亦或者是因为他昨日已得到了没藏氏的提醒,得知辽军出现大动作也不意外,一边派人邀大將野也浪罗前来帅帐商议,一边派出更多探马,打探耶律高家奴的大致兵力及进攻目標。
大概一柱香工夫后,大將野也浪罗匆匆赶来,还未来得及与没藏讹庞说上两句,便有哨骑回营奏报:“已探明该路辽军举“耶律”字样將旗,人数约三万,看似正朝探粮城而去。”
没藏讹庞闻言面色微变,毕竟摊粮城乃西夏后方粮仓,不止兴庆府的用粮要由摊粮城供给,贺兰山一带的夏军也不例外。若是该城被辽军攻陷,贺兰山上的夏军都得饿死。
正因为摊粮城极为关键,野也浪罗忍不住与没藏讹庞商议:“这支打著『耶律”旗號的契丹人,不知是否是耶律敌鲁古亲率?”
没藏讹庞摇摇头,亦难以猜测。
见此,野也浪罗又问“可要派兵支援摊粮城?”
没藏讹庞再次摇头道:“摊粮城有鬼名浪布亲自坐镇,魔下兵力也算充足,暂时没有支援的必要。再者,我怀疑这是耶律敌鲁古调虎离山之计,你我且先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野也浪罗附和地点点头。
毕竟耶律敌鲁古在接纳了萧惠的南路溃军后,魔下兵力相较当初的萧惠不多让,而眼下才出动了三万人,尚有至少七万大军並无动弹,他们確实没必要急著做出判断。
然而事实证明,耶律敌鲁古並没有调虎离山的意思,他这是要双管齐下,在派耶律高家奴攻打摊粮城的同时,他亲自率大军攻打贺兰山,毕竟贺兰山也是战略要地,甚至山上还有名为离宫的別宫,只要攻下贺兰山,就能对周边诸城形成俯视之势。
这不,大概在耶律高家奴率军离营后的一个时辰,耶律敌鲁古亲率三万契丹兵与汉兵,又领近三方僕从军,浩浩荡荡前赴贺兰山。
待监视辽军动静的夏国哨骑將此事稟告没藏讹庞与野也浪罗,二人也隨之反应过来:
耶律敌鲁古並不是要用诡计,而是要利用兵力优势,双管齐下,同时进攻贺兰山与摊粮城。
可问题是,似这般一分兵,耶律敌鲁古亲率攻打贺兰山的兵力不就少了么?
“狂妄!”
没藏讹庞冷笑道:“那耶律敌鲁古看似谨慎,想不到亦如此托大,分兵攻我二处,似这般,正好將其各个击破!”
说罢,他召来传令兵下达命令:“叫各族各部於山下列阵,迎击辽军!”
下达命令后,他与野也浪罗也匆匆下山。
待等二人来到山下,各族各部军队也陆陆续续下山,在山下的平地上列阵。
没藏讹庞骑在马上眺望己方军阵,望著望著,忽然有一名诺移家的將领匆匆而来,气冲冲对没藏讹庞道:“国相,不知什么缘故,没移家的兵占了我家的位置,我亲自去见没移皆山,叫他挪兵,他断然拒绝,还对我冷言相向。”
“什么?”没藏讹庞抬头仔细眺望己方军阵,细看各部的旗帜。
果然,没移家的兵並未按照他的命令充作前军,而是占了左翼的位置。
至於原因,不用猜也知道。
“哼。”没藏轻哼一声,宽慰那名诺移家的將领道:“你莫著急,我命他挪兵。”
说罢,他便派身边亲卫前往没移家军中,命其挪兵。
不多时,那名亲卫一脸气愤地回到没藏讹庞跟前,拱手抱拳稟道:“国相,我奉你命令叫那没移皆山挪兵,然而他根本不理踩我,还说——若国相有何意见,亲自与他交涉。” “什么?!”
没藏讹庞不禁暗怒,面色整个沉了下来,二话不说便带著一乾亲卫前往没移皆山军中而与此同时,没移皆山正与一干心腹家將在阵前谈话,大意就是叫眾人机灵点,在接下来与辽军的大战中儘量保全族人。
正聊著,一名亲兵低声提醒他道:“族长,讹庞来了。”
“嘿。”
没移皆山转头一瞧,果然看到没藏讹庞带著一群亲兵匆匆而来,嘴角扬起莫名讥笑。
倘若说之前他对没藏讹庞还有诸多忌惮,但如今他却是已经不惧了。
正因为不惧,他甚至不像以往那样对没藏讹庞冷漠相向,相反一脸笑容地应了上去,率先抱拳施礼:“这不是国相么?距上回帅帐军议,却是有几日不曾见面了,之前国相对我下令,也不过隨便派了个人过来。”
没藏讹庞並未注意到没移皆山话中的讥讽以及脸上的嘲弄之色,也不回应后者的话,不悦斥道:“没移皆山,我之前传令叫你没移氏为前部,你为何抢占了诺移家的位置?速速挪军,若是因你此举误了与辽军交战,令我方失利,我定將你重罚!”
听到这番威胁,没移皆山也不动怒,甚至想要发笑。
“你笑什么?”没藏讹庞狐疑问道,感觉没移皆山的態度有些诡计。
此时没移皆山收起了一脸的嘲弄冷笑,淡淡道:“凭什么?”
“什么?”
“我说,凭什么叫我没移家为前部?”
“—”没藏讹庞狐疑地打量著没移皆山的神色,沉声道:“此乃我与野也大將商议后做出的决断。”
没移皆山冷笑道:“与我商量了么?”
没藏讹庞一脸惊疑,质问喝道:“你莫非要抗命?!”
“不,並不是。”没移皆山摇摇头道:“契丹人进犯我大夏,身为党项大族,我没移家自当与眾家族同进同退,联手抗击契丹,虽死不悔。但国相欲藉此事陷害我没移家,故意叫我没移家族人充当前部,我却不能听之任之。”
没移讹庞沉著脸逼问道:“你莫不是真要造反?!”
没移皆山哈哈大笑,隨即冷笑道:“敬你,唤你一声故乡,若不敬你—-讹庞,你莫以为我不知你心中所想,今日我就占左翼,你待如何?!”
话音刚落,他手下將领纷纷围了上前,一个个握著兵器,冷眼看著没藏讹庞。
没藏讹庞环视一眼周遭的没移家兵將,隨后又將目光投向没移皆山,点点头神色莫名道:“是那赵姓小儿给你的胆量么?你见过他了?”
“国相指的是谁?”没移皆山故作不知,然而脸上却掛著莫名的嘲弄笑容。
见此,没藏讹庞怒火中烧,恨不得揭破真相,叫没移家顏面扫地。
但他不敢,毕竟不止没移家之女与那赵姓小儿有染,他那个不爭气的妹妹,亦与那赵姓小儿纠缠不清,既然没移皆山有这等底气,可知他必然见过那赵肠小儿,换而言之,十有八九也知道了他妹妹的破事。
而事实上没移皆山也正是这么想的:要丟脸大家一起丟,你若敢说我女儿的事,我便揭露你妹,两家一起丟脸。
“哼!你会后悔的!”
在和没移皆山对视许久后,没藏讹庞冷哼一声,丟下一句狠话,隨即拨转马头带著亲卫扬长而去。
“嘿。”
看著对方离去的背影,没移皆山一脸讥笑,隨即招呼家族兵將继续列阵。
稍后,没藏讹庞怒气冲冲地回到了本阵,见到了在本阵处眺望已军阵势的野也浪罗,后者疑惑问道:“发生了何事,国相因何一脸怒容?”
於是没藏讹庞便將没移皆山的事一说,只听得野也浪罗也皱起了眉头,一方面自然是暗自腹誹没藏讹庞实在过多针对没移家,另一方面,也惊於没移皆山竟然敢公然抗命。
考虑到他与没藏讹庞如今是政治同盟关係,野也浪罗稍一迟疑,最终还是站在了没藏讹庞一边,皱眉道:“大战將至,不可內乱,不如等过了今日,找个机会將其拿下治罪。”
“”—”没藏讹庞一言不发地眺望著远处没移家的阵列。
在他看来,没移皆山断不可能在此时此刻反叛,毕竟这廝的女儿私下跟了那赵肠小儿,只有可能通宋,不至於会坐视契丹占了便宜。
当然前提是他不过分逼迫,比如此刻派兵去捉拿对方,否则没移皆山手下的兵虽然也不算多,但至少三四千的兵力,也確实足以造成很大混乱,甚至令他在场所有夏军不战而败。
“也只能这样了。”
没藏讹庞神色莫名地点点头,长吐一口气,选择忍气吞声。
可问题是,之后他就能拿下没移皆山么?
若这廝果真私下暗通那赵肠小儿,他又能將这廝怎样?毕竟那赵肠小儿可是隨时可以喊停他夏国与宋国陕西的通商,这事如今可是他夏国的命脉。没有宋国提供足够的钱粮,他拿什么击退契丹人?
“混帐小儿。”
他恨恨地低声咒骂,这也是他眼下唯一能做的。
所幸他很快就將这件事拋到了脑后,因为耶律敌鲁古亲率的大军已经到了,只见那阵势,仿佛乌云压境,接天连地,相较萧惠昔日魔下南路辽军不多让,令他以及在旁的野也浪罗一时失声,不禁为之战慄。
而就在这场大仗一触即发之际,赵肠亦带著没藏氏与没移娜依,並范纯仁、文同、种诊、种諤等,在郭逵所率数百蕃落骑兵的保护下,及时抵达战场边沿。
之前卫县一战,西夏一方凭著背水一战的气势,一举击败轻敌的萧惠大军,今日却不知能否重现当日的大捷。
若不能,恐怕他就得自抽嘴巴,琢磨如何介入调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