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那个契丹人—””
“嘘。
在王中正等一排人墙后,没藏氏將手指竖在嘴边,打断了没移娜依的小声低语,同时神色不定地看看远处並肩而立的赵肠与萧孝友。
赵王萧孝友,辽主耶律宗真生母萧太后之弟,辽主的亲舅,毫无疑问是辽国的重量级人物。
此等人物竟为赵肠亲自而来,不顾年龄与爵位的差距,对赵肠颇为客气礼遇,这令没藏氏惊异之余,也意识到自己可能仍是低估了那位小郎。
而在二女及眾人的注视下,远处的萧孝友正带著几分苦笑向赵肠敘说原委:“先前脱古思即萧惠,他遣人上奏圣主,称南朝有一位赵姓小帅领过万宋军入夏境,旁观我大辽与西夏交战。当时我为萧惠副手,奉他之命在后方督运粮草,猜测或有可能是赵司諫,本欲前来一探究竟,未曾想萧惠兵败,將我连累—”
“赵王当时是那萧惠的副手?”赵肠一脸惊讶,隨即见萧孝友脸上神色,笑著道:“赵王似有埋怨在下之意,这实在冤枉,这事与我何干?”
萧孝友眼中闪过一丝怀疑,试探道:“赵司諫未曾暗助西夏?”
“这可冤枉我了。”赵肠一脸叫屈道:“萧惠之败,败在太过於轻视西夏——-明明已经打到了卫县,距兴庆府仅二十里地,那萧惠竟想不到夏人会背水一战,竟然连营寨也不立,实在是太过狂妄。”
“喉。”
萧孝友闻言嘆了口气,摇头道:“我与贴不亦曾劝他,可他却认为即將入冬,没有足够的日子建营,又说我大军杀至兴庆府,没藏兄妹必然惊惧,叫幼君谅祚迎驾而降,我苦苦劝说,奈何他始终不肯听劝,最后叫我叫后方督运粮草——”
他口中的贴不,即同为萧惠副手的汉王名字。
“如此狂妄轻敌,岂有不败之理?”赵肠摇头失笑,隨即见萧孝友一脸苦闷,笑著宽慰道:“赵王也算是因祸得福,逃过一劫。”
“逃过一劫?”萧孝友苦笑道:“我为萧惠副手,他既遭遇惨败,我岂能脱罪?若非太后求情,我怕是无命再得见赵司諫。”
赵肠笑著道:“赵王言重了。赵王乃辽主亲舅,肱骨外戚近臣,岂会因区区一场战事的失利而被辽主问罪?更何况此次战败过在那萧惠,又非是赵王的过错。”
他很清楚,萧孝友所称的太后,指的是辽主耶律宗真的生母萧太后,同时也是萧孝友的亲姐姐,后者怎么可能会坐视弟弟被自己儿子下令诛杀?萧孝友又不是什么贪恋权势、
甚至外甥皇位的权臣,充其量也就是当眾问罪一番,做给眾多辽军兵將看罢了。
“区区一场失利?”萧孝友嘆息道:“赵司諫这所谓『区区”,可是涵盖五万兵將。”
赵肠略一挑眉,没有接茬。
没错,当日萧惠那一仗,辽军最起码付出了五万兵將的伤亡,包括被夏军俘虏的,可以说是惨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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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夏军的伤亡也不少,但粗略估计只有辽军的二分之一甚至是三分之一。
而对此赵肠自然是乐见其成。
不过此刻在萧孝友面前,他自然要挑好听的说:“赵王不必担忧,依我所见,贵军虽有失利,但仍掌握著巨大优势,接下来只要戒骄戒躁,稳步进兵,西夏岂有阻挡之力?—我瞧那耶律敌鲁古,用兵就颇为谨慎,必不会再重蹈萧惠覆辙。”
“那就承赵司諫吉言了。”萧孝友笑著点点头,隨即冷不丁问道:“近期我听到一则传言,声称西夏没藏兄妹之所以敢大胆与我辽军决战,只因南朝暗中向其许诺,若西夏力不能支,南朝便会派遣使者调停”
赵肠猛地一惊,一时不知是消息走漏还是没藏讹庞耍的诡计,在心底不住暗骂。
不过暗骂几句后他就感觉不对:就算没藏讹庞要扯他宋国的虎皮威辽国,但他宋国有言在前,此战定不会出兵,如此他故意泄露此事的用意何在?
至於说消息走漏,那就更不可能,因为这话赵肠只在没藏兄妹与韦州知州卫鹿与其族弟卫询面前说过,按理来说不至於会泄露。
似这般一思量,他立刻醒悟过来:萧孝友这是在诈他!
想到这里,他带著几分困惑惊怒道:“怎会有这等谣言?”
而事实正如他猜测的,萧孝友就是在诈他,想看看他对这话的反应,毕竟赵肠现身在夏国境內,这確实让辽国感到有些不安一一倒不是在意赵肠魔下那点兵力,而是在意宋国的態度。
毕竟赵肠在宋国的地位萧孝友也是非常清楚,若宋国果真有什么意图,这位小郎君肯定是知情人之一。
“南朝未有这般打算么?”
萧孝友仔细打量著赵肠的神色,虽语气温和,但却是步步紧逼。
说起来,赵肠方才面色微变的一幕他也看在眼里,只不过赵肠也不傻,在意识到自己被萧孝友一句话惊得露了破绽后,连忙假借惊怒来掩饰,因此萧孝友也吃不准这小子到底是被他说破心事而变色,还是单纯因为听到了那则谣言。
“当然没有,至少我並未收到任何源自汴京的此类指示。赵王若不信,我可以对天发誓!”
顶著萧孝友的目光,赵肠一边尽力管理著面部表情,一边信誓旦旦道。
倒不是说他来自一千年后,知道对天起誓其实没什么约束,事实上还是很在意的,毕竟他可是真真正正地来到了这个年底,岂知这世上是否真的有神明?
他之所以敢这么说,是因为他確实没有收到任何源自汴京的此类指示,所谓在必要时出面调停,只是他与高若訥等人商量后做出的决定。
而在他祭出对天起誓这招后,萧孝友似乎终於信了,笑著点头道:“既是谣言,自然不足轻信,在下也就是恰巧见到赵司諫,为证真偽,才有此一问,赵司諫请莫要见怪。”
我信你个鬼!
赵肠暗暗冷笑两声,不动声色地附和点头道:“我明白多半是夏人为拖我大宋下水而故意放出的谣言,不足轻信,日后若再有类似的谣言,赵王不必理会。”
“呵呵。”萧孝友不置与否地笑了笑,隨即突然冷不丁问道:“赵司諫既无暗助西夏之意,为何会与西夏的没藏太后一同出入?若我没有猜测的话,而那位穿緋色衣裙的女子,应该便是西夏的没藏太后吧?旁边那几名穿蓝白衣裙的少女,应是夏国的麻魁女兵吧?”
看到了么?
赵肠微微一惊,脸上却不动声色,轻笑道:“要我为赵王引荐么?”
萧孝友深深看了一眼赵肠,摇头道:“引荐倒不必,我只是好奇赵帅为何会与那位没藏太后同行。”
赵肠脑中飞转,耸耸肩道:“她欲和我结亲,將其兄之女许配给我为妻,我已回绝过一次,奈何她並不死心。” “只是如此?”萧孝友看似颇有深意地问道。
“否则呢?”赵肠反问道。
萧孝友玩味一笑:“我还以为赵司諫带她前来窥视我军营寨,是要为她出谋划策呢——玩笑玩笑。””
赵肠可不认为对方只是说笑,闻言故意露出古怪表情道:“真要为西夏出谋划策,我何不带没藏讹庞?”
这倒也是。
萧孝友信服地点点头,隨即低声劝道:“我知以赵司諫的身份,断不可能迎娶一个党项女子为妻,但鑑於是没藏讹庞之女,我还是要劝赵司諫一句,千万莫要搭上这对兄妹。那位没藏太后的名声,想必赵司諫也有耳闻,我也不多赘述,其兄没藏讹庞,身为夏臣,却挑唆太子寧令哥弒父杀君,之后过河拆桥,將野利皇后与太子寧令哥诛杀,趁机窃取权柄,这等阴狠奸人,岂可与其结亲?”
赵肠惊讶道:“赵王也知此事?”
“虽不知真相,但大致可以猜到。”萧孝友轻哼一声,摇摇头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没藏讹庞自以为行事周密,无人知晓,岂不知我等皆看得真切。故他之前派遣使者,代其幼君谅祚向我大辽圣主献表,愿请为臣,圣主不做回应,正是不耻其窃国行径也!”
“原来如此。”
赵肠恍然大悟,隨即笑著道:“赵王放心,我本就无意与其结亲,別的不说,官家那一关就过不了。”
“这倒是。”萧孝友哈哈一笑,隨即注视赵肠片刻,又將话题扯了回来:“总之”
无论如何,南朝也不会介入此战,萧某可否如此理解?”
见萧孝友重提此事,赵肠也收敛脸上笑容,稍一思后,谨慎勘酌用词道:“论亲疏,我大宋与贵国有数十年友谊,岂是反覆叛离的西夏可比?於情於理,我大宋都不会阻止贵国教训西夏,不过我方也有担心,担心此战旷日持久,令大量西夏难民涌入我国陕西,眾所周知我大宋乃仁义之邦,介时又不好驱逐西夏难民基於此,在下还是希望贵军克制,莫要製造太多杀戮。实不相瞒,在夏境的这段时日,在下曾多次亲眼见到贵国的军士屠戮平民,所过之处,烧杀抢掠,除了女人皆被掳走,连十岁以下孩童也不放过,委实不是正义之师所为。”
想来萧孝友也知道他辽军底层的军士究竟是什么德行,听到赵肠此番指责也是满脸尷尬与羞愧,他甚至顾不上分辨赵肠其实並没有正面回答他,尷尬点头道:“赵司諫教训地是,待我回去,定当奏请圣主,约束军士,令其不得滥杀无辜。”
约束地住么?
赵肠可不认为辽主一道命令就能约束住辽军底层那些极具草原民族风气的契丹军士,但当著萧孝友的面,他自然也得点头附和。
在隨后的交谈中,萧孝友自是反覆试探,逼得赵肠斟字酌句、谨慎对答。
眼见实在试探不出,萧孝友也只能放弃,顺势邀请赵肠道:“时候也不早了,我也该回军中了赵司諫可愿到营中坐坐?正好我为赵司諫与耶律敌鲁古都统相互引荐一番。”
生怕被扣下的赵肠哪敢去,摇摇头委婉推辞道:“耶律將军想必军务繁忙,岂好去隨意打搅?再者,我能入夏境旁观两军战事,当初也是向西夏多番保证,未避免横生误会,还是不去了吧。多谢赵王好意。”
见赵肠搬出这等理由,萧孝友也不好再勉强,点头道:“既如此,待日后有合適机会,再与赵司諫一聚。”
“好。”赵肠頜首道。
於是萧孝友便与赵肠告別,带著来时的四五十骑护卫,返回耶律敌鲁古的军营。
目视这一行人离开百余步,赵肠如释重负地鬆了口气。
此时郭逵就在大概数丈外警戒,眼见赵肠面带倦容,笑著道:“辛苦赵帅了。”
赵肠嘆了口气,摇摇头道:“这片刻工夫,比当初赴环州时兜兜转转还要累,但愿没有露出破绽。”
郭逵笑著道:“至少在下官听来並无破绽,可谓滴水不漏,想来那位赵王心中也无奈。”
在赵肠摇头失笑之际,没藏氏与没移娜依等人也走上前来。
“我观小郎与那萧孝友聊了许久,莫非你二人是旧识?”没藏氏惊疑问道。
赵肠望了一眼萧孝友一行离去的背影,摇头道:“只是当初在汴京见过几面,谈不上旧识他与我交谈许久,不过是为试探罢了。”
说罢,他警了一眼没藏氏身上的红色衣裙,没好气道:“下次出来记得换一身,连辽人都知道你喜欢穿緋色衣裙。”
“他认出我了?”没藏氏闻言一惊,稍稍有些后怕。
赵肠微微摇了摇头,隨即目视著远处的辽军营寨正色道:“叫人通知一声你兄吧,顺便通知一声没移族长,就这几日,敌鲁古应该要动手了。”
没藏氏又是一惊,忙派隨行麻魁前去传讯。
而与此同时,萧孝友已回到军营,隨即径直前往军中主帐面见耶律敌鲁古。
待见到耶律敌鲁古后,前者率先问道:“如何?”
萧孝友点头道:“正是此子。”
耶律敌鲁古皱眉问道:“可有探问出什么来?”
萧孝友摇头道:“任我百般试探,此子仍是不露半点口风。”
说罢,他注意到耶律敌鲁古眉头紧皱,又连忙补充道:“不过就我个人看来,此子应该不会明助西夏,最多在我大辽即將攻破兴庆府时,代表南朝出面调停,以免我大辽將西夏整个倾吞。”
“唔。”
耶律敌鲁古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隨即沉声道:“无论他助不助西夏,亦或明助、亦或暗助,我这边都不能再拖下去了,若入冬前不能取得战果,无法向圣主交代。”
“唔。”萧孝友神色凝重地点头附和。
就如赵肠猜测的那样,萧惠之败,令辽军上下备受羞耻,辽主耶律宗真更是拉不下脸,严令敦促耶律敌鲁古儘快取得战国以挽回辽军顏面。
既然经萧孝友试探,那宋国赵姓小帅並无明面相助西夏的打算,耶律敌鲁古自然不敢再做耽搁,否则一旦拖到入冬,辽主必然会降下责罚。
“传我令,叫各部、各族点齐人马,待明日,合攻贺兰山,生擒没藏讹庞!”
“遵令!”
被唤入的传令兵正色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