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的一番话,让弟子们心中的浮躁和不甘,都沉淀了下来。
他们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府城,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战场。
在这里,他们过去所有的荣誉,都已清零。
第二日,天还未亮,致知书院的众人便都起了床。
简单的用过早饭后,陈文便带着他们,离开了客栈。
他今日的目的地,是江宁府城最大的书肆,文渊阁。
“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陈文一边走,一边对身旁的弟子们说道。
“想要在府试中取胜,第一步,不是埋头苦读,而是要弄清楚,你们的对手是谁,考官是谁,考的又是什么。”
“而书肆,便是这一切信息的汇集之地。”
文渊阁坐落在府学宫的对面,是一栋三层高的木制阁楼,飞檐翘角,气派非凡。
门前车水马龙,进进出出的,无一不是穿着考究的读书人。
他们一走进去,便被里面的景象,再次震撼了。
一楼大堂,是一个巨大的开放空间,靠墙的书架,从地面一直延伸到屋顶,上面密密麻麻地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
经史子集,无所不包。
甚至还有许多他们从未见过的,关于天文、地理、算学的杂书。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墨香和旧纸的味道。
“各自散开,去看吧。”陈文说道,“不必买,但要去记。
“记下这里最畅销的书是哪些。”
“记下那些考生们,都在谈论哪些话题,哪些人物。”
“一个时辰后,在此处集合。”
弟子们应了一声,便四散开来,汇入了人群。
顾辞和王德发,直奔三楼。
那里,是售卖各种名家字画和珍本古籍的地方,也是那些世家子弟最喜欢聚集的场所。
张承宗和李浩,则留在一楼,一头扎进了经义策论的书架里。
苏时对那些枯燥的典籍不感兴趣,她被角落里一个专门售卖各地风物志和野史杂谈的书架,吸引了过去。
而周通,则谁也没有跟。
他找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靠着一根柱子,只是静静地,观察著书肆里的每一个人。
陈文自己,则缓步走到了一个专门售卖“文房四宝”的柜台前。
他没有看那些昂贵的笔墨,而是和柜台后一个正在打盹的老掌柜,闲聊了起来。
“掌柜的,生意兴隆啊。”
“唉,都是托了这府试的福。”老掌柜抬了抬眼皮,有气无力地说道,“再过几日,考完试,这楼里的人,便要少一半了。”
“听您口音,不像是本地人?”陈文继续问道。
“老朽是宁阳县人,在此地做了三十年买卖了。”老掌柜说道。
“哦?那敢问掌柜的,可知府城里,哪位先生的学问,最为出众?”
老掌柜闻言,来了精神。
“要说学问,那自然是府学宫的孙敬涵,孙先生了。”
他压低了声音,神秘地说道,
“这位孙先生,可是大有来头。
他不仅是本届府试的热门考生陆文轩的老师,更是与咱们宁阳县青松书院的赵修远山长,是同科的举人呢!”
陈文的心中,微微一动。
陆文轩。
原来昨日那个倨傲的公子,便是此人。
而他的老师,竟然还是赵修远的老相识。
看来,这府城的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一些。
他正要再问些什么。
忽然,书肆的门口,传来一阵骚动。
只见一个穿着儒袍,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的老者,在一群年轻学子的簇拥下,缓缓地走了进来。
正是昨日在客栈里,有过一面之缘的陆文轩,此刻正恭恭敬敬地,跟在那老者的身旁。
“是孙先生来了!”
“快看,孙先生身旁,还有一位”
“那不是宁阳县青松书院的赵修远山长吗?”
人群中,响起了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陈文抬头望去,果然看到了赵修远。
他与那位孙先生并肩而行,脸上带着几分矜持的笑容,似乎已经从县试失利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显然,他是特意前来府城,拜访故友,也为自己的弟子李文博,寻求一些支持。
顾辞和王德发,也从楼上走了下来,脸色有些难看。
他们刚才在楼上,又遇到了那个陆文轩,双方言语之间,再次起了一些小小的冲突。
此刻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两拨人,就在这文渊阁的一楼大堂里,狭路相逢。
赵修远也看到了陈文。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不自然。
他身旁的孙先生,则饶有兴致地,打量起陈文师徒。
“赵兄,这位便是?”孙敬涵开口问道。
赵修远的面皮抽动了一下,只能硬著头皮介绍道:“这位,便是宁阳县致知书院的陈文,陈先生。”
孙敬涵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化为一种审视。
“哦?原来阁下,就是那个用一道‘牛 : 黄牛’的题目,在宁阳县掀起轩然大波的陈先生?”他的语气,听不出是褒是贬。
显然,致知书院在宁阳县的事迹,早已通过某些渠道,传到了他的耳中。
陈文拱了拱手,平静地说道:“不敢当。不过是些小孩子的文字游戏,让孙先生见笑了。”
“文字游戏?”孙敬涵抚著胡须,笑了笑,“恐怕,不止是游戏那么简单吧?”
他的目光,扫过陈文身后的几个弟子。
“老夫倒是听闻,陈先生的教学方法,与众不同,不重经义,专攻‘逻辑’。县试之中,更是大放溢彩,一举包揽了前三甲。
不知,可有此事啊?”
他这话,看似是在询问,实则充满了质问的意味。
他将逻辑与不重经义联系在一起,分明是在暗指陈文舍本逐末。
一时间,整个大堂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陈文身上。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偶遇了。
这是府城学术界的领袖,对宁阳县新晋名师的,一次公开的,学术上的挑战。
赵修远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快意。
他知道,自己的这位老友,最是看重“经义正统”,最是瞧不上那些“奇技淫巧”。
有他出面,自己今日,便可坐山观虎斗了。
李文博和陆文轩等人,更是面带冷笑,准备看陈文的好戏。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诘难,陈文的神色,却依旧平静。
他没有急着为自己辩解。
而是缓缓地,从身旁的书架上,抽出了一本书。
那是一本被翻得起了毛边的《论语集注》。
他将书翻到某一页,然后,递到了孙敬涵的面前。
“孙先生,晚生也有一惑,想请教先生。”
“先生请看,此句‘君子不器’,朱子注曰:‘器者,各适其用,而不能相通。成德之士,体无不具,故用无不周,非特为一才一艺而已。’”
“晚生以为,此注
有待商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