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的话,在文渊阁的一楼大堂里,清晰地响起。第一看书枉 冕费阅独
他身前的孙敬涵,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了。
他身后的陆文轩和李文博,脸上的表情,从讥诮变成了错愕。
周围那些围观的学子们,更是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他说什么?
他说,朱子的注,有待商榷?
朱子是谁?
那是本朝官学所宗,被尊为“朱子”,地位仅次于孔孟的儒学大家。
他的《四书章句集注》,是天下所有读书人科举应试的标准答案。
质疑朱子的注解,就等于是在质疑科举的根基,质疑整个学术界的正统。
这已经不是狂妄了。
这是疯了!
“你你说什么?”孙敬涵的声音,都有些变了调。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本以为,对方会辩解自己的逻辑之学,是如何与经义结合的。
却万万没想到,对方竟如此胆大包天,一上来,就直接向朱子开火!
赵修远也是一脸的震惊。
他看着陈文,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实在是太陌生了。
他完全无法预测,对方下一步,会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举动。
“陈先生!”李文博第一个忍不住,厉声喝道,“朱子注疏,乃是集前贤之大成,字字珠玑,岂容你在此信口雌黄,妄加评判!”
陆文轩也冷笑道:“我道是有何高论,原来不过是想借着批驳先贤,来博取名声罢了。
此等手段,未免太过下作!”
面对众人的指责,陈文的神色,却依旧平静。如文网 吾错内容
他没有理会那两个年轻人,只是看着孙敬涵,诚恳地说道:“孙先生,晚生并非有意冒犯先贤。”
“只是,为学之道,在于存疑。”
“若是一味盲从,不敢越雷池一步,那学问之道,岂非成了死水一潭?”
“晚生斗胆,请先生指教。”
他将手中的那本《论语集注》,又往前递了递。
孙敬涵看着那本书,只觉得无比烫手。
他知道,自己不能不接。
在如此众目睽睽之下,若他连一个后辈的学术质疑都不敢回应,他这府城名儒的招牌,今日便要砸在这里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怒火,从陈文手中,接过了那本书。
“好。”他沉声说道,“老夫倒要听听,你有何惊世骇俗之高见!”
陈文对着他,拱了拱手。
他没有直接说朱子的注哪里错了,而是反问了孙敬涵一个问题。
“孙先生,晚生请问,圣人所言君子不’,其不器二字,究竟是何意?”
孙敬涵皱了皱眉,这问题太过基础,简直是在侮辱他。
但他还是耐著性子,按照朱子的注解,答道:“器者,各有其用,而不能相通。
圣人之意,是教诲我等君子,应当博学多才,通晓万物之理,而非像一件器物,只有一种单一的用处。”
这个回答,是标准的答案,无可挑剔。
在场的所有学子,都点了点头。
陈文也点了点头,继续问道:“先生说得极是。ez小税惘 蕪错内容那晚生再请问,这世间,可有无用之器?”
孙敬涵一愣,随即答道:“器物既成,必有其用。
或为耕种,或为攻伐,或为礼乐,何来无用之说?”
“好。”陈文的嘴角,勾起了一丝弧度。
他的第三个问题,接踵而至。
“既然,天下万物,皆为有用之器。”
“而君子,又当‘体无不具,用无不周’。”
“那为何,圣人偏偏要说一个‘不’字?”
“为何是‘不器’,而非‘通器’,或是‘御器’,或是‘万器’?”
“这个‘不’字,究竟是何解?”
这个问题一出,整个大堂,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
是啊。
为什么偏偏是个“不”字?
他们读了一辈子的“君子不器”,却从未有人,像陈文这样,死死地抓住这一个“不”字,进行追问。
在他们的认知里,“不器”,就是“超越器物”、“不止于一器”的意思。
但陈文的问法,却让他们产生了一丝动摇。
这个“不”字,真的只是这么简单的意思吗?
孙敬涵的眉头,也紧紧地锁了起来。
他感觉自己,似乎被对方,带入了一个预设好的圈套。
他试图从记忆中,搜寻历代大儒对此的注解,却发现,所有人的解释,都和朱子大同小异,无人深究过这个“不”字的根源。
“这”他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陈文没有等他回答。
他看着众人,缓缓说出了自己的见解。
“晚生愚见,圣人此处的‘不’字,并非简单的‘不止于’,或是‘超越’。”
“它真正的含义,是‘警惕’。”
“警惕?”孙敬涵咀嚼著这个词,眼神中充满了困惑。
“正是。”陈文说道,“圣人是在警惕我等,不要让自己,变成一件‘器物’。”
“这有何分别?”李文博忍不住插嘴道。
“分别大了。”陈文看向他,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器物,有何特点?”
“其一,用途单一。一只碗,只能用来盛饭。一把剑,只能用来杀人。”
“其二,为人所用。碗为人所执,剑为人所使。器物本身,没有自主之权。”
“其三,可被替代。这只碗碎了,再换一只便是。这把剑钝了,再磨一把便是。”
他每说一句,在场所有读书人的脸色,便白一分。
他们从陈文的话语中,听到了一种让他们不寒而栗的东西。
陈文的声音,还在继续,不大,却字字诛心。
“诸位,我们寒窗苦读,十年一梦,为的是什么?”
“是为了习得治国之术,辅弼君王,经世济民。”
“但若我们只知钻研某一门学问,只懂处理某一种政务,与那‘用途单一’的器物,有何分别?”
“若我们入了官场,只知听命于上,党同伐异,不敢有丝毫自己的见解,与那‘为人所用’的器物,有何分别?”
“若有一日,我们年老体衰,或是触怒了上官,轻易便被新人所取代,与那‘可被替代’的器物,又有何分别?”
“到那时,我等读了一辈子的圣贤书,最终,也不过是成了朝堂之上,一件任人摆布的,精美些的‘器物’罢了!”
“这,才是圣人真正要警惕我们的地方!”
“所以,‘君子不器’的真意,不在于你要会多少东西,而在于,你必须时刻保持自己的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
“你要成为那个‘执器之人’,而非被人执于手中的‘器物’本身!”
一番话,说得振聋发聩。
整个文渊阁大堂,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陈文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给彻底镇住了。
他竟然竟然将圣人的教诲,与官场、与个人命运,如此赤裸裸地联系在了一起。
这已经不是在解构经义了。
这分明是在解构所有读书人的理想和宿命!
孙敬涵呆呆地站在那里,手中那本《论语集注》,不知何时,已经滑落到了地上。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只觉得对方的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他完全无法看透的迷雾。
他今日,本是想来诘难对方的逻辑”
却没想到,对方反过来,用这套“逻辑”,将他信奉了一辈子的“经义”,给解构得支离破碎。
赵修远更是听得浑身冰凉。
他终于明白,自己,究竟输在了哪里。
他教他的弟子,是如何成为一件“合格的器物”。
而陈文,教他的弟子的,是如何成为一个“人”。
高下立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