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阳县衙,后堂。
灯火通明,将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很长。
空气里,有一种近乎凝固的安静。
县令孙志高,教谕王明远,主簿张敬之,三位本次县试的主考官,都屏住了呼吸。他们的目光,全都聚焦在书吏手中那把小小的裁纸刀上。
刀锋划过纸面,发出轻微的撕裂声。
第一份被评为优上的试卷,那张被糊住名字的纸条,被缓缓揭开。
三个工整的楷书,出现在众人面前。
李文博。
看到这个名字,王教谕和张主簿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果然是李文博。”
“青松书院的高足,名不虚传。”
孙志高也点了点头。李文博的文章,他也看了。
四平八稳,文采斐然,虽然缺少了一点惊喜,但作为县试案首的备选,是足够了。
这并不意外。
但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旁边剩下的那几份同样被评为优上的卷子。
如果说,李文博是意料之中。
那剩下的那些呢?尤其是那三份,让他本人都拍案叫绝的卷子。
“继续拆。”孙志高沉声说道。
书吏不敢怠慢,拿起了第二份卷子。
这一份,正是那篇才气纵横,以正反论证之法,论述“不器”与“御器”关系的文章。其文采,甚至在李文博之上。
糊名纸条,再次被揭开。
这一次,露出的名字,让王教谕和张主簿都惊呼出声。
顾辞。
“顾辞!”
“宁阳首富顾远山那个顽劣不堪的独子?”
“他他竟然也能写出优上的文章?这这不可能!”王教谕下意识地说道,“定是有人代笔!”
张主簿也满脸怀疑:“是啊,此子往年连县试的门都摸不到,今年怎会脱胎-换骨?”
孙志高没有说话。他的脸色,变得异常凝重。他拿起顾辞的卷子,又看了一遍。那字里行间流露出的锐气和思辨,确实不像一个寻常童生能写出来的。
但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断。这篇文章的逻辑之清晰,绝非寻常枪手可以代笔。
他压下心中的震惊,指了指下一份卷子。
那份从“器”的角度反向论证,观点最为独特,逻辑森严到让他都感到一丝寒意的文章。
“拆。”
书吏的手,都有些微微颤抖了。他感觉自己正在揭开的,不是考生的名字,而是一个惊天的秘密。
周通。
又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孙志高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他想起了前些时日,县里那些关于“致知书院”的传闻。
传闻中,那个姓陈的先生,手下正好有三个学生。
一个,是顽劣的富家子。
一个,是沉默的孤僻少年。
还有一个
他的心猛地一跳,指向了最后一篇,也是他本人最为推崇的那篇文章。
那篇结构最是稳固,逻辑毫无破绽,将“知止”与“格物”联系起来,从整篇《大学》的结构来立论的文章。
那篇文章,文采质朴,却透著一种大巧不工的宗师气象。
在他心中,这篇文章,才是本次县试,当之无愧的案首!
“拆开它。”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刀锋划过。
纸条揭开。
张承宗。
孙志高猛地睁开眼,脑中一片轰鸣。
张承宗,顾辞,周通。
致知书院。
陈文。
所有的线索,此刻,都在他脑中,串联成了一条清晰得不能再清晰的线。
他明白了。
全都明白了。
“大人大人?”王教谕看着孙志高那变幻莫测的脸色,有些担忧地问道。
孙志高没有回答。
他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脸上的神情,由震惊,到怀疑,再到狂喜,最后,化为一种哭笑不得的感慨。
他停下脚步,看着满脸困惑的王教谕和张主簿,缓缓说道:“你们二位,可曾听过‘一门三杰’的典故?”
两人皆是摇头。
孙志高指著桌上那三份卷子,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腔调:“今日,我等亲眼见之。”
他不再有任何犹豫,对著书吏,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名次”
他沉吟了许久,目光在三份卷子上反复流转。
这一夜,对于宁阳县的许多人来说,都是一个不眠之夜。
青松书院内,灯火通明。
李文博坐在自己的书房里,面前摊著一本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脑中反复回想着考场上的情形。那道策论题,他虽然写得洋洋洒洒,但事后回想,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一种莫名的不安,笼罩着他的心头。
他的老师,赵修远,则在自己的院子里,对着一盘残局,枯坐了半宿。
他想的,不是自己的弟子,而是那个叫陈文的年轻人。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在意。
或许,是那日茶馆,对方那番关于断言的回应,太过平静。
平静得,让他感到了心慌。
顾府,同样是灯火未熄。
顾远山在账房里,拨著算盘,却总是算错。他烦躁地将算盘珠子拨乱,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水。
明天,就要放榜了。
那个让他又气又无奈的军令状,也到了兑现的日子。
他当然不信自己的儿子能考中。
他甚至已经想好了,等榜单出来,就立刻去致知书院,把那个不争气的逆子,绑回来。
然后,打断他的腿,让他彻底死了那条心。
可不知为何,他的心里,却又藏着一丝
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
期盼。
城南,一间破旧的泥坯房里。
张承宗的父母,也同样没有睡。
油灯的火苗,跳动着,映照着两张布满风霜的脸。
“他爹,你说宗儿他,能中吗?
”张承宗的母亲,搓著一双布满老茧的手,轻声问道。
“不知道。”老实巴交的汉子,闷声闷气地回答,“先生说,宗儿学问大有长进。可可毕竟时日尚短。”
“哎。”妇人叹了口气。
“要是没中呢?”
汉子沉默了许久,才缓缓说道:“没中,便回来。家里还有二亩薄田,总饿不死他。”
他说得平静,但紧紧握住拳头。
致知书院。
这一夜,倒是难得的安静。
陈文早早地便将三人赶回了各自的房间休息。
顾辞和张承宗,自然是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只有周通,回到房间后,只是在自己的小本子上,记下了今日的天气,便吹灯睡下了。
而陈文自己的房间里,灯,也早就熄了。
他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呼吸平稳。
窗外,月明星稀。
宁阳县,在一种不安的寂静中,等待着黎明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