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试结束的钟声敲响后,考场的大门并未立刻打开。
考生们还需在号舍内等待,直到衙役们将所有试卷清点、糊名、弥封完毕。
这个过程,对考场外的陈文来说,是平静的等待。
而对县衙后堂灯火通明的房间里的几个人来说,则是一场艰苦工作的开始。
宁阳县令孙志高,年近五十,下巴上留着一撮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山羊须。
他端坐在主位上,手里捧著一杯热茶,看着书吏们将一摞摞用麻绳捆好的试卷,搬运进来,堆放在屋子中央。
空气中,混合著浓重的墨香和纸张的霉味。
他身边,坐着两位襄助他一同阅卷的同僚。
一位是县里的教谕,姓王,一位是隔壁永安县调来的主簿,姓张。
这是为了避嫌,也是为了保证阅卷的公允。
“孙大人,今年的考生,可真不少啊。”
王教谕看着那堆积如山的卷子,苦笑着说道。
孙志高抿了一口茶,淡淡地说道:“国朝以科举取士,读书人自然一年多过一年。
这也是我宁阳文风昌盛之兆。”
他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心里却有些发愁。
数百份卷子,要在三日之内,全部批阅完毕,并定下名次,工作量之大,可想而知。
而更让他头痛的,是文章的质量。
他主持了三年的县试,深知这些童生们的文章,大多是何等模样。
要么是言语不通,错字连篇;要么是死记硬背,千篇一律。
好不容易遇到个有点文采的,又往往辞藻堆砌,言之无物。
每年阅卷,于他而言,都像是在沙砾中淘金,辛苦不说,还时常淘不到什么像样的金子。
“开始吧。”他放下茶杯,“先从帖经墨义看起。”
帖经墨义的卷子,批改起来最是简单。
对,或错,一目了然。
书吏们将标准答案的模板发下,三人便开始流水作业。
批改的过程,很枯燥。
一份又一份的卷子,在他们手中划过。
大部分考生的表现,都如孙志高所料,中规中矩,偶有错漏。
但很快,王教谕发出了一声轻咦。
“孙大人,你看这份卷子。”他将一份卷子递了过去。
孙志高接过来一看,也有些讶异。
这份卷子的帖经墨义部分,竟然全对。
不仅全对,而且字迹工整,卷面干净,没有任何涂改的痕迹。
要知道,今年的题目偏难,能做到全对的,已是凤毛麟角。
“不错,是个扎实的好苗子。”孙志高点点头,在卷首的位置,用朱砂笔,画了一个圈。
这代表着“优等”。
没过多久,张主簿也递过来一份卷子。
“大人,这份,也是全对。”
孙志高又看了一遍,果然如此。他同样画了一个圈。
接下来,怪事发生了。
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他们竟陆陆续续地,又发现了一份帖经墨义全对的卷子。
虽然字迹各异,但那份准确率,却出奇地一致。
“怪了。”孙志高停下笔,抚著胡须,面露思索,“今年的考生,根基竟如此扎实?”
王教谕也觉得奇怪:“是啊,往年能找出一份全对的,便算不错了。今年这还未批完,竟有三份之多。”
他们自然不知道,这些让他们讶异的卷子,全都出自致知书院那几名经过交叉考校和错题集训练的学生之手。
帖经墨义部分,之后的卷子再无惊喜可言,很快批改完毕。
接下来,便是最耗费心神,也最关键的策论部分了。
三人各自取了一摞策论卷,开始埋头批阅。
房间里,只剩下翻动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响起的、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
孙志高的眉头,很快就皱了起来。
正如他所料,大部分考生的策论,都写得不堪入目。
他看了第一篇,开篇便是大段的歌功颂德,空洞无物,他直接在卷尾画了个叉,评为“下等”。
他又看了第二篇,通篇引经据典,却与“君子不器”的主题毫无关联,他摇了摇头,评了个“中下”。
第三篇,第四篇,第五篇
一连看了十几份,竟没有一份能让他眼前一亮的。
他感觉自己的耐心,正在被一点点地消磨掉。
就在他有些不耐烦,准备起身喝口茶的时候,他随手拿起了下一份卷子。
只看了一眼,他的动作,便停住了。
这份卷子,有些不同。
它的字迹,并不算出众,只能算是工整,甚至还带着几分农家子弟特有的质朴。
但它的行文,却异常的干净。
孙志高当了多年的官,批阅过无数的公文,他知道,这种干净,不是指卷面,而是指文章的结构。
开篇第一句,便直接点明了“君子不器”的核心要义,没有半句废话。
接下来的三段,分别从“何为器”、“为何不器”、“如何不器”三个层面展开论述,层层递进,条理分明。
文章的辞藻很朴素,引用的典故也都是最常见的,但每一个典故,都用得恰到好处,与论点结合得天衣无缝。
孙志高看得入了神。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读一篇考生的文章,而是在看一位经验老到的工匠,用最简单的木料,搭建一座虽然不大,却异常坚固、毫无破绽的房子。
这是一种奇异的阅读体验。
当他读到结尾,看到那句总结性的“故君子当有容纳万器之胸襟,方可行经天纬地之事业”时,他忍不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好!”
他下意识地,轻喝了一声。
旁边正在埋头苦读的王教谕和张主簿,都被他吓了一跳,纷纷抬起头来。
“孙大人,可是看到什么绝妙文章了?”王教谕好奇地问道。
孙志高没有回答,他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兴奋之色。他拿起朱砂笔,毫不犹豫地,在卷首,画了两个圈。
这是“优上”的评级。
他将这份卷子小心地放到一旁,心情大好,又拿起了下一份。
然而,当他看清下一份卷子的内容时,脸上的表情,再次凝固了。
这份卷子的字迹,比上一份要张扬得多,文采也明显更为斐然。
但让孙志高震惊的,是它的行文逻辑。
它同样探讨了“君子不器”,却另辟蹊径,先论“器”之用,再论“器”之限,最后才引出“不器”之境。
这种正反论证、辩证思考的方式,通常只会在一些成名大儒的文章中见到。
一个尚未及冠的童生,竟有如此见识?
孙志高又惊又喜,他毫不犹豫地,再次提笔,画了两个大大的红圈。
接下来,更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第二份,第三份
在他批阅的这一小摞卷子里,竟然接二连三地,出现了几篇风格各异,但都有着同样清晰逻辑和严密结构的文章。
有的稳重扎实,有的才气纵横,有的甚至剑走偏锋,从“器”的角度反向论证。
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没有废话,没有破绽。
孙志高彻底坐不住了。
他站起身,走到王教谕和张主簿的身后。
他发现,他们二人的脸上,也同样带着困惑和惊喜交加的神情。
他们的手边,也同样放著几份被画了双圈的优等卷。
“王大人,张大人,”孙志高沉声问道,“你们可曾发现,今年的卷子,有些古怪?”
王教谕抬起头,脸上满是兴奋:“正要与大人说!
下官批阅的这五十份卷子中,竟有三篇,堪称县试范文!
其文体之清晰,结构之严密,实乃下官生平所仅见!”
张主簿也连连点头:“下官这边也是!有两篇,不仅无懈可立意还颇为新颖!不像是童生之作,倒像是倒像是有名师在背后指点。”
名师?
孙志高的心中,猛地一动。
他想起了前些时日,县里那些关于“致知书院”的传闻。
难道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脑中浮现。
他立刻对身边的书吏说道:“去!
将所有评为优上的卷子,都取来!
拆开弥封,老夫要亲自过目!”
书吏不敢怠慢,连忙将那些被三位主考官一致推崇的几份卷子,全部收集起来。
按照规矩,只有在所有卷子都评定等级后,才能拆开糊名,以定名次。
但此刻,孙志高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他即将见证的,或许是宁阳县科举史上,从未有过的奇迹。
在王教谕和张主簿紧张的注视下,书吏用小刀,小心翼翼地,划开了第一份“优上”试卷的糊名纸条。
纸条下,露出了考生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