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场的钟声,穿透了厚重的围墙,传到外面焦急等待的人群耳中,只剩下一点沉闷的回响。吴4墈书 首发
宁阳县的考场,设在县衙后院的一片空地上,临时用芦席和木板,搭建起了数百个狭窄逼仄的号舍。
每个号舍,仅能容一人蜷身而坐。
头顶是简陋的遮阳棚,脚下是潮湿的泥土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墨汁、汗水和紧张情绪混合在一起的古怪味道。
顾辞找到了自己的号舍。
位置不算好,有些偏西,午后会受到日光的暴晒。
他没有抱怨。
按照先生的教导,他先是将考篮里的物品一一取出,整齐地摆放在那块狭窄的木板上。
笔、墨、砚台放在右手边,便于取用;
草稿纸放在左手边;肉饼和水筒,则放在最里面,防止碰倒。
做完这一切,他挺直腰背,闭上眼睛,开始调整自己的呼吸。
一呼,一吸。
将外界的嘈杂,将心中的杂念,都随着气息,缓缓排出体外。
这是陈文教他们的考前静心法。
刚开始,他脑中还闪过李文博那倨傲的眼神,闪过赵修远轻蔑的断言,闪过父亲愤怒的面孔。
但随着呼吸的深入,这些纷乱的念头,渐渐沉淀下去。
最终,他的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答题。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眼神已是一片清明。
与此同时,在考场的另一头,张承宗也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他的运气更差一些,号舍紧挨着茅厕,一阵阵异味,不断地传来。
他皱了皱眉头,脸色有些发白。换做以前,这等恶劣的环境,足以让他心烦意乱,无法集中精神。
但他想起了先生的话。
先生说,科举之路,本就是一场修行。
考的不仅是学问,更是心性。
这点小小的困扰,若是都无法克服,将来又如何面对朝堂的风浪,如何应对官场的倾轧?
他从考篮里,取出一小块布,蘸了点清水,仔细地将自己面前那块满是灰尘的木板,擦拭得干干净净。
当他看到那块洁净的木板时,心中的那点恶心和烦躁,也仿佛被一同擦去了。
他的心,也静了下来。
周通的位置,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他默默地整理好自己的东西,然后便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仿佛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了一体。
他不像顾辞那般需要刻意静心,也不像张承宗那般需要克服干扰。
他只是在等。
等试卷发下来的那一刻。
很快,衙役们开始分发试卷。
试卷是几张粗糙的麻纸,用木板印刷,墨迹深浅不一。
试卷到手,整个考场,瞬间响起了考生们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和压抑的惊呼。
第一场,考的是帖经和墨义。
这本是科举中最基础最没有花巧的部分,考验的就是死记硬背的功夫。
从《四书五经》中,截取一段,或是填空,或是默写。
但今年的题目,却出得异常刁钻。
它截取的,并非那些耳熟能详的名篇大段,而是许多极为偏僻的章节注释,甚至是某些先贤语录的注脚。
许多考生,看到题目,脑中便是一片空白。
他们虽然将经书背得滚瓜烂熟,却从未留意过这些不起眼的角落。
一时间,哀叹声,抓耳挠腮声,在各个号舍里此起彼伏。
李文博看到题目,也是眉头一皱。
他虽然都读过,但有些地方,记得并不真切。他不敢贸然下笔,只能努力地在记忆中搜寻。
而致知书院的三人,看到题目时的反应,却截然不同。
张承宗看到题目,心中一喜。
这些偏僻的注脚,若是在半月之前,打死他也记不住。
但自从用了先生教的错题集之法,他每日不仅复述正文,更要将相关的注释,一并梳理。
那些别人看来杂乱无章的知识点,在他脑中的那张脉络图里,都有着清晰的位置。
他提笔,蘸墨,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开始沉稳地作答。
顾辞则在心中,暗暗佩服先生的神机妙算。
先生曾说过,考场之上,越是基础的题目,越容易出现偏、难、怪的情况,以此来拉开差距。
所以,他们的日常训练中,就有一项,是专门互相出这些偏僻的题目来“考校”。
他虽然不像张承宗那般记得扎实,但大部分题目,都在他们的“模拟考”中出现过。
他一边回忆,一边作答,速度也极快。
最让人意外的,是周通。
他答题的速度,竟然是三人中最快的。
他的记忆力,本就不差。更重要的是,他那双善于观察的眼睛,早已将书本上的每一个角落,都当成了信息来记取。
他甚至还记得,某个注脚,是在书页的左下角,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墨点。
当大部分考生还在为第一道题苦思冥想时,他已经写完了大半。
一个时辰后,第一场考试结束,衙役们收卷。
考场内的气氛,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许多原本自信满满的考生,此刻都面色凝重,垂头丧气。
而一些平日里不起眼,但读书扎实的考生,反而露出了喜色。
短暂的休息后,第二场,也是最关键的一场——策论,正式开始。
试卷发下,当看清题目的那一刻,整个考场,再次陷入了一片死寂。
但这一次,不是因为题目的刁钻,而是因为它的平庸。
这是一个太大、太空、太正统的题目。
正统到,几乎每个读书人,都能就此洋洋洒洒地写上数千字。
但也正因为如此,才最难出彩。
一千个考生,可能会写出一千篇内容大同小异的文章。
想要在其中脱颖而出,难于登天。
李文博看到这个题目,心中先是一松,随即又是一沉。
他知道,这道题,看似简单,实则最是考验真功夫。
他不敢怠慢,立刻开始构思,脑中闪过数十篇名家大师对此题的解读。
而顾辞、张承宗和周通,看到这个题目时,则不约而同地,在心中笑了起来。
这个题目,他们实在是太熟悉了。
这不就是半月前,先生在逻辑攻防模拟中,让他们反复拆解、重塑、辩论过无数次的那篇病文的题目吗?
张承宗没有丝毫犹豫。
他拿起笔,在草稿纸上,迅速地搭建起了那个他早已烂熟于胸的三段论骨架。
是什么?君子不器,乃是说君子不能像器物一样,只有一种固定的功用。
为什么?因为君子需通晓万物之理,以应对天下之变。
怎么办?当以修身、齐家为本,最终达到治国、平天下之宏愿。
他的文章,或许没有惊艳的文采,但结构之稳固,条理之清晰,远超旁人。
顾辞则选择了更大胆的写法。
他在三段论的基础上,加入了正反论证。他先是论述了器的专精之用,在特定领域的重要性,然后再笔锋一转,指出器之局限,最终引出君子需不器而御器的更高层立意。
他的文章,充满了思辨的色彩。
而周通,则再次展现了他独特的思维。
他没有从君子的角度入手,而是反其道而行之,从器的角度,开始了他的论述。
他将文章分为了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论“器”之本。
何为器?器者,各有其用,各司其职,此乃天地万物之秩序。
第二部分:论“器”之害。
何为害?
若人人皆为“器”,安于一隅,不思进取,则社会停滞,国家危亡。
第三部分:论不器之道。何为不器?
非是无用,乃是大用。
君子当有熔炉之能,纳万物之器,熔于一炉,而后铸成经天纬地之“大器”。
他的文章,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却逻辑森严,层层递进,最后得出的结论,更是振聋发聩。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缓缓流逝。
当第二场考试结束的钟声响起时,窗外的日光,已经开始偏西。
陈文站在考场外,从清晨到日暮,他已站了整整一日。
他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眼神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