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周瑾率领的调研组正式循着汉东省精心擘画的调研流程，开启了为期数日的实地考察。他始终恪守“多看、多听、多记、少说、不指示、不承诺”的十二字原则，如同一尊沉稳的礁石，悄然潜入汉东这片暗流涌动的深水区。
调研首日，京州市委市政府召开专题座谈会，省自然资源厅厅长协同京州市相关领导共同参会。汇报席上，京州市委书记李达康身着深色西装，身形挺拔，目光锐利如鹰。他没有堆砌空洞的套话，而是以数据为骨、案例为肉，开门见山地阐述京州市在矿产资源集约利用、产业结构优化升级方面的成效：“去年我市规上矿业企业产值占比降至18，但税收贡献率提升至23，内核在于我们推动了从‘粗放开采’到‘精深加工’的转型，同时严格执行矿业权出让‘净矿’制度，减少后续纠纷。”
周瑾端坐主位，指尖轻叩桌面，专注聆听间偶尔低头记录。当李达康谈及京州市正在推进的矿区生态修复工程时，周瑾忽然抬眸，目光与李达康相接：“达康同志，听说你在林城市委书记任上，曾处理过大规模煤矿过度开采导致的地面塌陷问题，当时采用的引水造湖治理模式，在业内反响不小，能否具体说说？”
此言一出，会场瞬间安静下来。李达康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沉声道：“周部长果然了解情况。当年林城西部矿区因三十年无序开采，形成了近20平方公里的塌陷区，沟壑纵横、污水横流，周边三万多群众饮水困难、房屋开裂。我到任后，顶住各方压力，叫停了所有非法采矿点，集成国有矿山资源，同时争取国家生态修复专项资金，激活‘塌陷区引水造湖’工程。”。原来的塌陷区变成了城市绿肺，不仅解决了地质灾害隐患，还带动了旅游业发展，周边群众人均年收入增长了近3000元。”
周瑾微微颔首，追问：“这项工程推进中，最大的阻力是什么？生态修复的资金平衡，又是如何实现的？”
“阻力主要来自两方面，”李达康直言不讳，“一是部分矿主的利益诉求，他们通过各种渠道施压，甚至煽动群众闹事；二是地方gdp考核压力，当时林城财政对矿业依赖度超过40，叫停采矿后，短期内财政收入大幅下滑。”他话锋一转，“至于资金平衡，我们采取了‘政府主导、市场运作’的模式，除了中央专项资金，还通过土地出让收益、生态旅游项目招商引资、发行绿色债券等方式筹措资金，最终实现了生态效益、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的统一。”
周瑾没有再深入追问，只是将“林城塌陷区治理”“引水造湖模式”“资金平衡机制”等关键词快速记录在笔记本上，随后话题重新回到京州市矿产资源管理的具体业务上，他接连抛出几个技术性问题：“京州市目前矿山环境恢复治理保证金的缴存标准是多少？与实际治理成本是否匹配？部分老矿山历史遗留的生态债务，有没有明确的化解时间表？”
李达康与省自然资源厅厅长相互补充作答，数据详实、逻辑清淅，但周瑾始终保持着不置可否的态度，只是在听到保证金缴存标准低于周边省份时，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座谈会结束后，调研组深入京州市郊的大型国有矿业集团。现代化的智能采矿设备、整洁有序的厂区环境、实时监控污染排放的电子大屏，无不彰显著企业的规范化管理。。”
周瑾没有停留于表面，而是提出要下井查看。在井下作业面，他戴上安全帽，沿着狭窄的巷道前行，仔细检查通风设备、瓦斯监测仪的运行情况，与正在作业的矿工亲切交流：“师傅，你们每班工作多久？工资能按时足额发放吗？下井作业的安全培训，多久开展一次？”
矿工们起初有些拘谨，见周瑾态度谦和、没有官架子，便打开了话匣子：“我们每班8小时，工资每月能拿8000多，都是按时发的。安全培训每月一次，井下的安全设施比以前好多了，心里也踏实。”周瑾一边听，一边点头，目光却留意到巷道壁上偶尔出现的裂缝，以及矿工安全帽上沾着的黑色泥浆——那是长期地下水渗透形成的淤泥。
面对企业提出的扩大采矿范围、争取部里技改资金支持的诉求，周瑾依旧保持着一贯的低调：“你们的诉求我们已经记录下来，会结合国家产业政策和资源规划，回去后认真研究。当前首要任务，还是要把安全生产和生态保护的底线守牢。”
调研行程过半，调研组按计划前往矿产资源丰富的吕州市。相较于京州的雷厉风行，吕州的调研氛围显得更为“融洽”。市委市政府的汇报侧重于资源型城市转型的“亮眼成绩”，新引进的新能源项目即将投产，月牙湖生态旅游区成为网红打卡地。
傍晚时分，车队抵达月牙湖畔。夕阳的馀晖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远处的山峦被染成金红色，景色确实引人入胜。吕州市委书记陪同在侧，热情洋溢地介绍：“周部长，这月牙湖原来是个废弃的采石场，我们投入3亿元进行生态修复，引水造湖、种植绿植，现在每年能吸引上百万游客，带动周边群众增收致富。”
周瑾沿着湖岸缓步行走，神色平静，目光却如探照灯般扫过每一个细节。靠近岸边的水域，漂浮着一层不易察觉的白色泡沫，用脚尖轻轻拨开岸边的鹅卵石，底下是呈灰黑色的淤泥，空气中隐隐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化学异味。湖岸新建的景观步道光鲜亮丽，但步道外侧的植被却生长稀疏，部分局域甚至露出了灰白色的土壤，显然是新铺的客土，尚未与本地环境完全融合。
吕州市委书记滔滔不绝地描绘着旅游开发规划，周瑾偶尔“恩”一声，忽然指着不远处的排水口问道：“那个排水口排出的是处理后的污水吗？有没有定期监测水质？”
市委书记愣了一下，连忙答道：“是周边居民区的生活污水，经过污水处理厂处理后排放的，水质完全达标，我们每月都会委托第三方机构监测。”
周瑾没有追问，只是弯腰捡起一块岸边的石头，扔进湖里。石头落水的地方，泛起一圈黑色的涟漪，久久没有消散。他心中已然明了，这月牙湖的“治理成果”，多半是经过精心粉饰的表面文章，背后隐藏着生态修复不彻底、监测数据可能造假等问题。
当晚，调研组留宿吕州。晚饭后，周瑾将秘书王志叫到自己的房间。
“王秘书，这次调研，你感觉如何？”周瑾坐在沙发上，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杯沿，语气平静地问道。
王志斟酌片刻，谨慎回答：“部长，汉东方面准备得确实充分，京州和吕州展示的成绩都很突出，尤其是李达康书记提到的林城塌陷区治理案例，很有借鉴意义。”
周瑾点了点头，话锋一转：“看到的、听到的，固然是表面的呈现，但有些深层次的问题，不会摆在明面上。从明天起，你多留意几个方面。”
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郑重：“第一，经济数据的真实性与民生感受的落差。重点关注各地上报的gdp、财政收入与中小企业实际生存状况的匹配度，尤其是矿产资源相关行业的审批流程、税费负担、营商环境等方面，听听中小企业主的真实诉求，不要只听官方的一面之词。”
“第二，民生保障的落地实效。调研沿途多留意城乡面貌，特别是矿区周边村庄的居民生活、饮水安全、医疗教育配套情况。官方安排的受访对象之外，找机会和普通群众聊一聊，看看他们的生活是否真的得到了改善，有没有历史遗留的民生难题。”
“第三，社会治安的潜在风险。虽然这不直接属于我们的调研范围，但一个地方的治安状况往往反映了深层次的社会矛盾。留意街头巷尾的秩序，听听民间关于矿产资源开采、运输、交易等领域的议论，有没有涉及拢断经营、黑恶势力介入等问题。”
“第四，生态修复的实际成效。就象这月牙湖，表面光鲜，细节却暴露了问题。多去那些没有被安排参观的角落，实地查看水体、空气、土壤的真实状况，把实际情况与官方汇报的治理成效做对比，收集具体的证据和数据。”
周瑾看着王志，眼神锐利而坚定：“这些情况，你不必在调研途中公开记录，更不要主动询问，以免打草惊蛇。只需多看、多听、多观察，把你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客观、翔实地记录下来，形成一份独立的内部报告，直接交给我。记住，要实事求是，不夸大、不缩小，注重细节和具体案例，不要加任何主观臆断。”
王志心中一凛，立刻明白了周瑾的深意。这是要他通过官方精心布置的“橱窗”，去窥探汉东经济社会发展的真实肌理，挖掘那些被隐藏在“成绩”背后的问题。他郑重颔首：“部长，我明白了。我一定谨慎留意，如实记录，尽快整理出报告。”
接下来的调研行程中，王志的工作状态看似没有变化，依旧高效地处理着连络、记录、协调等事务，但细心观察便能发现，他的目光变得更加敏锐。车队行进途中，他会刻意留意窗外的城乡景象，用手机悄悄拍下矿区周边的环境状况；听取汇报时，他会捕捉发言人话语中的漏洞和隐含信息，快速记录下来；自由活动时间，他会以个人身份与酒店服务人员、的士司机、路边摊贩等进行随意交流，从碎片化的闲谈中收集信息。
一次早餐时，王志听到邻桌的两位本地人聊天，提到“吕州的矿山老板和某些官员关系不一般，生态修复的钱被挪用了不少”“月牙湖的水看着清，其实不敢碰，去年有小孩在湖边玩水，身上起了疹子”。这些话，都被他默默记在心里。
而周瑾，则继续扮演着“沉默观察者”的角色。在后续的调研中，他依旧谨言慎行，对汉东方面展示的成绩予以肯定，对提出的困难和诉求表示“会带回去认真研究”，既展现了部委领导的专业素养和严谨作风，又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面对吕州市委市政府再次提及的项目资金支持请求，他只是淡淡回应：“生态修复是长期工程，急不得。当前最重要的是把现有工作做扎实，确保治理成效经得起时间和群众的检验。”
平静的水面之下，一场无声的信息收集战正在紧张进行。王志的笔记本上，逐渐积累了越来越多的细节：京州市部分老矿山的生态债务化解进展缓慢，吕州市中小企业反映矿业权审批流程繁琐、耗时过长，矿区周边村庄的饮水安全问题尚未完全解决，民间关于矿产资源行业拢断、官商勾结的零星议论……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如同散落的拼图，正在悄然拼凑出一幅更为立体、也更为复杂的汉东图景。
周瑾深知，这份即将形成的内部报告，或许不会改变此次调研的官方结论，但将为他个人深入了解汉东的政治生态、经济结构、民生状况提供极其宝贵的第一手资料。汉东之行的深意，不在表面的考察成果，而在沉潜的观察与默然的记录中，一步步显现其真正的价值。而李达康在林城的治理实践与京州的施政风格，也让他对汉东的干部队伍与发展潜力，有了更为具体的认知与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