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亭内，空气仿佛凝固。
金小萌看着眼前一脸焦急站起身的陆明，暗自摇头。
终究还是太年轻。
但她觉得倒也正常，没有责怪陆明。反倒陆明要是从始至终能保持如此沉稳，她反而得考虑考虑，自己是否能很好掌控此人。
“急什么，坐下说话。”
她淡淡开口。
“是！”
陆明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悻悻坐回石凳，心里却象有无数老鼠百爪挠心。
完了
什么完了，你倒是说清楚呀大姐！
“还是缺乏历练，沉不住气。”金小萌瞥了他一眼，端起茶杯又抿了一口：“在跟你解释之前，我先问你一个问题。”
“你觉得，当仙官的内核宗旨是什么？”
这题他熟。
经典面试问题。
陆明精神一振，自己笔试里不知道写过多少遍了！
他立刻挺直腰板，脸上浮现出苦读十年浸染出的那种忧国忧民的正气，朝着中州天庭方向抱了抱拳，声音铿锵有力：
“自然知晓！”
“当仙官者，当为天道立心，为仙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仙国开太平！此乃我辈修士入仕之根本！”
他觉得自己这番回答，格局够大，立意够高，绝对标准答案，无可挑剔。
然而，预想中的赞赏没有到来。
金小萌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他，沉默了两秒，才幽幽开口：
“今天出门是不是忘吃药了？”
陆明：“？？？”
他脸上那副正气的表情瞬间僵住，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尴尬的脚趾能抠出三室一厅。
“呃……堂主，难道……不是这个？”他讪讪的坐下，气势全无。
“当然不是！”
金小萌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那是写在《仙官守则》第一页，糊弄鬼……咳，糊弄外面那些耗材的。真正的宗旨，就三个字……”
她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顿的说道：
“不！粘！锅！”
“不粘锅？”
陆明一脸问号，这跟他想象的任何一种高大上的答案都完全不沾边。
“对，就是不粘锅。”金小萌靠回椅背，可爱白嫩的脸上，露出不符合她外貌的沧桑。
“无论是凭自身本事苦修，还是走仙官体系打拼，本质上都是在修仙。而修仙，本就是逆天之举，不进则退？”
“大错特错！”
“这跟凡间读书不一样。凡间考试落榜，大不了重头再来。”
“在修仙界，落后就要挨打。尤其在仙官体系里，你不仅不能退，还不能犯错，尤其不能犯那种被人抓住把柄，足以送你进斩仙院的大错！毕竟，仙官的头上还有《天条》。”
“一步踏错，那结果往往不是贬官那么简单，轻则废黜修为，打入轮回。重则形神俱灭，真灵不存！”
金小萌盯着陆明，嘟着小嘴，语气十分严肃：“所以记住，当仙官的第一要务，不是立什么大志向，而是先学会不粘锅！只有能先做到不粘锅，才能寻求机会晋升。你可千万别拿自己的脖子，去试验斩仙院的铡刀锋不锋利！”
陆明听得背后冷汗涔涔。。
这番话，如同醍醐灌顶，瞬间浇灭了他因为考上笔试第六，以及得到位副殿主赏识而产生的那点飘飘然。
是呀，如今可不是前世打工，犯了错最多丢工作。
在这里，一步踏错，可能就是万劫不复。之前的几次死亡，不就是血淋淋的教训吗？
如今自己还有回档锚点，可下月神通到期变了呢？
“多谢堂主指点，晚辈……受教了。”
陆明心悦诚服的起身拱手。
这一次他是发自内心的。
不愧是老前辈，指点起来一针见血。
“恩，明白就好。”金小萌见他听进去了，满意点了点头道：“所以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说完了吗？”
陆明思绪攒动，结合刚才的不粘锅理论，他试探着问道：“堂主的意思是……育仙司，是个容易粘锅，容易犯错的地方？”
“孺子可教，不过你只说对了一半。”
金小萌伸出纤细的手指，敲了敲石桌：“育仙司，何止是容易粘锅，它简直就是个巨坑！天坑！”
“首先，育仙司主管全县的修仙启蒙教育、修仙院校管理、师资调配、仙考政策落地等等，听起来权力不小，对吧？”
陆明点点头。
中枢殿3监16司，秘书监、财税监、钦天监绝对是权力排第一档的存在。在它们之下的16司中，育仙司虽谈不上第二档，但至少也处在第三档位置，并不低了。
“可你知道，这里面牵扯的利益方有多少吗？”
金小萌冷笑道：“各大修仙家族，都想把自家子弟塞进最好的启蒙学堂，最好的学院，占用最好的师资。这些人的根基和关系网，很多都会复盖育仙体系内。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你稍微动一下他们的蛋糕，想做一点改革。信不信第二天就有一堆德高望重的老修士，联名到县凌霄殿，甚至去府里告你动摇仙国根基，戕害仙国未来？”
“还有教材编篡、仙考命题……这里面的水更深！用谁的教材？采买哪家法器用来教程？命题倾向哪个学派？每一个决定后面，都是数不清的仙币和人情往来。”
“你想做事？可以。但你想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难如登天！一个不好，就是徇私舞弊，结党营私的大帽子扣下来！”
陆明听得目定口呆。
这特么育仙司哪里是衙门，分明是个雷区啊！
自己那篇关于仙才选拔改革的仙献，如果真要推行起来，岂不是要把这些雷全踩一遍？
“这……这么离谱？”他感觉喉咙有些发干。
“离谱？”金小萌嗤笑一声：“这还只是育仙司本身的坑。最关键的问题，我还没说呢。”
“还不是最关键？”
陆明惊了，他感觉刚才听到的已经够他喝一壶的了。
金小萌叹了口气，变出一根糖果：“你吃么？”
陆明右眼跳了下：“不用，堂主你继续说。”
金小萌含着糖果，随口说道：“最关键的是……你抱的大腿，闻君正闻副殿主，他自身难保。”
“啥玩意儿？”
陆明心中一沉。
“根据我得到的消息，白石县七真人之一，中枢殿的副殿主贺川，年纪快到了，没有升的可能，用不了多久便要上奏折告老还乡。”
金小萌压低了声音：“他空出来的那个真人果位，以及相应的权柄，现在中枢殿内部，闻君正和另外一位副殿主庄彦，争得头破血流。”
“而闻君正……”她顿了顿，摇了摇头：“他是这两人中，最不被看好的那个。从他分管的权柄，育仙、还有瘟疫治理什么这些，你就该看出来，他在中枢殿内部有多边缘。”
“而一旦让庄彦上位，拿到真人果位，成为县里的内核父母官之一。你觉得，他会放过一直跟他竞争的闻君正吗？到时候，闻君正的日子只会更难过，被排挤，被架空都是轻的，保不齐就会被找个由头，提前病退或者调去闲职养老。”
“别以为大家同为从七品，都是合体期修为，不会拿他怎么样。我跟你说，拥有真人果位，那是完全…算了，说了你也听不懂。”
金小萌看着脸色越来越白的陆明，继续道：“总而言之，他一倒，他这一派系的人，能有什么好下场？运气好的，可能被平调个清水衙门半隐退，或者去看守天河钓鱼养老。运气不好的……”
她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至于你嘛……”
“笔试第六，算是有点名气，又是闻君正亲自招揽的，算是打上了鲜明的【闻派】烙印。你如果还在育仙司这种容易出篓子的地方，到时新旧帐一起算，你觉得，你最大的可能，是被送去哪里？”
陆明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斩仙院！
只能是它了。
而被送进那的，能有几个完好无损出来的？
他原本以为自己抱上了一条粗壮的大腿，没想到这腿不仅不粗，还可能是根即将断裂的朽木。
尼玛，自己这哪是上了快车道，分明是一头扎进了死胡同！
看着陆明失魂落魄的样子，金小萌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她手腕一翻，掌心多了一枚小巧玲胧，通体粉色闪铄着柔和灵光的玉牌，递了过去。
“喏，这个给你。”
陆明茫然的接过玉牌。
“这是一个特制的传讯玉符，输入灵力即可与我或者张虎联系。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或者有什么急事，可以用它找我。”金小萌解释道：“既然你已是我鬼堂的人，我自然不会看着你被人轻易弄死。当然，前提是……你别自己作死。”
陆明握紧手中的粉色玉牌，冰凉的温度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淅了一些。
他郑重的将玉牌收起，再次躬身：“多谢堂主！”
“恩，去吧。”金小萌挥了挥小手，重新捧起了茶杯，恢复了那副慵懒的模样：“你可以去找张虎，让他带你熟悉一下咱们鬼堂。以后的路怎么走，看你自己的造化。有什么事，鬼堂也会尽力配合你。”
陆明心情复杂的行了一礼，转身离开了凉亭。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金小萌轻轻叹了口气，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语：
“闻君正……育仙司……这小子，还真是会挑地方跳。希望这枚棋子，别这么快就废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