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骑,沉默前行。
马蹄陷进厚厚的积雪,只在偶尔踩碎冰壳时,发出“咔嚓”的微响。
张杨的经验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他将队伍拆成数个小队,彼此间保持着能相互呼应的距离,又避免聚成一个扎眼的目标。
两名最精锐的汉军斥候,配上坞堡里两位壮年猎人,四人一组,在前方五里之外交替探路。
他们为身后的同伴嗅探着每一丝危险的气息。
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
这是第一次主动出击。
是这支刚刚磨出獠牙的队伍,第一次露出爪牙。
孙大牛的手,就没离开过腰间那把缴获来的鲜卑弯刀。
他一遍遍摩挲冰冷的刀柄,感受着上面粗糙的纹路,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平复心中的情绪。
陈虎则背着那张用了多年的硬弓,眼神警剔地扫过周围每一处可能藏人的雪堆和枯树。
就连一向沉稳的李风,也反复检查着自己的弓弦,动作比平时快了几分。
两天。
整整两天。
他们是一群最有耐心的猎人,在冰天雪地里潜伏,行进。
饿了,就从怀里掏出邦邦硬的干粮,就着雪水往下咽。
第三天傍晚,天色将暗未暗。
两道模糊的身影,从前方的雪丘后冒了出来,飞快地奔向队伍。
斥候!
所有人瞬间勒住马望了过去。
“前方二十里,河湾处,发现一个鲜卑人的营地!”一名汉军斥候翻身下马,气息急促。
他脸上冻得发紫,嘴唇干裂,但声音非常兴奋。
“大概二三十顶帐篷,是个百人队!”
百人队!
人群中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众人握着兵器的手不自觉地更紧了。
“营地扎在开阔地,周围没有屏蔽,不好靠近。”另一名坞堡的老猎户哑着嗓子补充,他的观察角度和军人完全不同。
“但我们趴在那儿看了一天,发现他们午后,会派人去东边那片林子里拾柴。”
老猎户伸出冻得象胡萝卜一样的手指,比划了一下。
“大概十来个人,骑马去!”
十来个……不带武器的鲜卑人!
“干他娘的!”孙大牛第一个没忍住,低吼出声。
他身后的几个坞堡汉子也跟着骚动起来,握着兵器的手青筋毕露,压抑的喘息声在寒风中清淅可闻。
这是他们等了太久的机会。
陈远和张杨对视一眼。
没有言语,但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东西——机会!
“找个地方,休息。”
陈远的声音让所有人都冷静下来。
队伍跟着他,来到一处被几块巨岩挡住的背风山坳里。
“生火。”陈远再次下令。
众人一愣。
张杨脸色一变,立刻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陈兄弟,我敬你谋略过人,但这是军中大忌!二十里内见火光,形同自戕!风向一变,咱们就全暴露了!”
他身后的几个老兵也纷纷点头,脸上满是不同意。李风也跟着点头,神色凝重:“是啊阿远哥,太险了。风向一变,烟味就能传出几里地。”
陈远没有挣脱张杨的手,他平静地看着这位青年队率,反问道:“张大哥,我问你,我们两天没吃热食,体力剩几成?要是动起手来,一个失手,一个迟疑,会是什么后果?”
不等张杨回答,他又指了指山坳的走向:“这里是风口,烟升不起来,只会被吹散。至于火光,你觉得一群自大的鲜卑人,会把二十里外一点若有若无的火星,当成一支敢于主动攻击他们的队伍吗?”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疲惫却又充满渴望的脸:“我们是猎人,猎杀之前,必须先喂饱自己。这一仗,我要的是全胜,一个人都不能折。这点险,值得冒。”
张杨盯着陈远看了许久,最终缓缓松开了手。
他从陈远的眼中,看到的不是赌徒的疯狂,而是猎人的自信。
“好吧,”张杨苦笑地摇摇头,“你小子这张嘴,总能把死理说成活理。”
陈远回到人群中,扬声道:“今晚,我们吃顿好的!吃饱了,才有力气杀人!”
“好嘞!”陈虎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嘿嘿一笑,“俺早就想来口热乎的了!”
很快,一堆小小的篝火,在巨岩的遮挡下燃起。
火光微弱,升起的烟雾被山坳里的回风吹散,融进了昏暗的天色里。
陈远将他们带的干粮倒进锅里,又扔进去几大块肉干。
一股混合着谷物香气和肉香的热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吃完一锅再煮一锅,一共煮了五锅,这些热粥很快就被分食干净。
温暖的食物滑进胃里,驱散了连日来的寒意和疲惫,一股热流从腹中升起,瞬间涌向四肢百骸。
所有人的脸上,都泛起一层血色。
吃完饭,陈远将火堆彻底熄灭,用雪掩埋,不留一丝痕迹。
夜,彻底深了。
月光如水,洒在雪地上,反射出清冷的光。
山坳里,只剩下战马不安的响鼻声,和男人们检查武器时发出的金属摩擦声。
刘三的族侄,正用一块破布,一遍遍擦拭着手中的竹矛。
他的脑海里,全是三叔倒在血泊中的样子,和自己当初没敢拿起刀的懦弱。
陈远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年轻人抬起头。
“阿远哥,我……我不怕。”
“我知道。”陈远点了点头,“三叔会看到的。”
年轻人重重地点了点头,眼圈有些发红,但手里擦拭的动作,却更加用力了。
陈远站起身,走到山坳的出口。
他望着东方那片漆黑的林子,张杨走了过来,与他并肩而立。
“都准备好了。”张杨的声音有些沙哑。
“有几成把握?”
“计划,十成。”陈远回答得没有丝毫尤豫,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指了指身后那些杀气腾腾的弟兄,“至于执行的决心,十二成。”
张杨一愣,随即笑了。
他喜欢这股劲。
一个连自己都不信能赢的将领,凭什么让手下的弟兄去卖命?
陈远缓缓抽出腰间那把从不离身的短刀。
他转身,面对着身后那些弟兄。
“明天清晨,”
他的声音穿透风雪,清淅地落入每个人耳中。
“我们去收第一笔血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