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时间,转瞬即逝。
山谷里不再是最初避难时的徨恐和猫冬时的懒散,而是多了一股肃杀之气。
中央的空地上,数百名汉子,无论老少,人手一根削尖的竹矛,正跟着一个汉军士卒,一遍遍重复着最简单的刺杀动作。
“杀!”
“杀!”
没有章法,只有最原始的呐喊和机械的重复。
张杨没有教他们什么精妙的战阵,只教他们一件事——当敌人出现在面前时,如何用最快的速度,将手中的矛,捅进对方的身体。
剩下的几个汉军老兵,则被分派出去,带着坞堡的青壮,在山谷各处巡逻,教他们如何观察,如何放哨,如何辨认踪迹。
陈远站在一块高地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这些天,他什么都没做,只是看。
看张杨如何用最粗暴有效的方式,将一群农夫、猎户,揉捏成一支敢于搏命的队伍。
“阿远哥,人齐了。”李风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
陈远回头,身后站着八个人。
李风、孙大牛,还有坞堡里最好的六个猎手。
他们都背着弓,挎着刀,眼神沉静。
“张队率呢?”
“在山洞里,他正在检查马匹。”李风答道。
陈远点了点头,目光扫过眼前的八个人,沉声道:“这次出去,一人双马。路上可能会遇到鲜卑人,怕不怕?”
孙大牛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他摸了摸怀里一个用布包着的小木雕,那是他给未出世的娃刻的。
“怕个球!”他嘿嘿一笑,眼神却异常坚定,“早一天把粮食弄回来,我娃生下来就能多喝口奶。”
“要是能宰几个鲜卑杂碎,也算给娃攒点福气!俺婆娘说了,让俺跟着阿远,她放心!”
其馀几人也是一脸决然,他们的身后,同样有等待他们归来的家人。
陈远不再多言,转身朝山洞走去。
洞内,张杨已经换上了一身从鲜卑人身上扒下来的皮甲,断掉的骼膊用皮带牢牢固定在胸前。
他身旁,两个同样穿着皮甲的汉军士卒,正仔细地给二十匹精挑细选的战马,绑上备用的马鞍和水囊。
“陈兄弟,都准备好了。”张杨看到陈远,咧嘴一笑,“这些马憋了几天,眼睛都绿了,正好出去撒撒欢。”
陈远看着这十人二十马的队伍,这是他如今能拿出的,最精锐的力量。
“张魁,虎子。”陈远看向前来送行的两人。
“阿远哥!”
“谷里,就交给你们了。”
没有多馀的嘱咐,兄弟之间,一个眼神就已足够。
陈远翻身上马,张杨和李风等人也利落地跨上战马。
“出发!”
陈远低喝一声,一夹马腹,当先冲出了谷口。
十人二十骑,迅速消失在茫茫的雪原之中。
……
张杨的经验在此时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他带着队伍,始终贴着山脉的阴影行进,绝不踏上任何一处开阔的平地。
每到一处隘口,都会让李风和另一名老猎人提前探查,确认安全后才快速通过。
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沉默地赶路。
饿了,就从怀里掏出冰冷的肉干,就着雪水啃几口。
累了,也只是靠着马匹打个盹,不敢生火,不敢发出任何多馀的声音。
两天后的黄昏,当那片熟悉的河湾再次出现在地平在线时,队伍里一个年轻猎户忍不住吹了声口哨。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温暖的帐篷和成群的牛羊。
可走在最前面的陈远和张杨,却几乎同时勒住了马。
“不对劲。”张杨的声音低沉。
队伍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
没有炊烟。
没有牛羊的叫声。
甚至连看守营地的狗吠都没有。
那片本该热闹的营地,确实一片安静,一点人气都没有。
只有寒风吹过空旷的河滩,卷起地上的积雪,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所有人的心,从方才的期盼,沉入谷底。
“李风,孙大牛,去看看!”陈远的声音有些发干。
两人领命,悄无声息地潜了过去。
一炷香后,李风跑了回来。
“阿远哥,营地……没人了。”
队伍缓缓靠近,那片曾经热闹的营地,如今一片狼借。
几十顶帐篷七零八落地倒在雪地里,有的被撕开了巨大的口子,有的被烧得只剩下焦黑的骨架。
地上散落着各种各样的杂物,破碎的陶罐,丢弃的衣物,还有被匆忙砍断的缰绳。
“散开!两人一组,仔细搜!小心戒备!”张杨厉声下令,军人的本能让他立刻接管了指挥。
十人小队迅速散开,警剔地搜索着每一处角落。
陈远翻身下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废墟里。
他走到一处最大的帐篷残骸前,认出那是乌勒的帐篷。
帐篷的帘子被撕碎,里面空空如也。
“没有血迹,没有尸体。”张杨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带着一丝凝重,“看这些痕迹,他们走得很匆忙,象是在逃命。”
“这里!”孙大牛忽然喊了一声。
众人立刻围了过去。
那是一个被匆忙挖开的地窖,上面盖着几块木板,显然是想掩藏什么。
掀开木板,一股粮食的香气混合着干草的味道扑面而来。
地窖里,堆放着十几袋用麻布装着的粮食,还有大量捆扎整齐的干草!
“他们……没来得及带走。”李风喃喃道。
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们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有想到这种情况。
乌勒部的主力跟着汉军北伐,留守的都是老弱妇孺。
他们显然是遭遇了小股敌人的侵扰,惊慌之下,连最宝贵的粮食和过冬的草料都来不及带走,就仓皇逃离了。
这对于陈远他们来说,简直是天降横财!
“发财了!阿远哥!这下咱们有救了!”一个年轻的猎户激动地喊道。
“咱们的马有吃的了!”
“这些粮食,够咱们吃好一阵子了!”
喜悦,瞬间冲淡了方才的压抑和紧张。
只有陈远,脸上没有半分喜色。
他看着那些粮食和干草,心里却空落落的。
在这冰天雪地,滴水成冰的草原上,乌勒部一群老弱妇孺,能活下去吗?
陈远曾向乌勒承诺,买卖会接着做。
可现在,乌勒的老家都没了。
“别愣着了!快!把所有东西都搬出来!”张杨的吼声打断了陈远的思绪。
“把所有马都牵过来!能带走的,一根草都不能留下!”
众人立刻行动起来。
二十匹战马被牵到地窖旁,一袋袋粮食,一捆捆干草,还有那几个沉重的帐篷,被飞快地搬运出来,牢牢地捆在备用马的马背上。
不到半个时辰,所有的物资都被打包完毕。
每一匹备用马都驮得象一座小山。
“走!”
张杨一声令下,队伍调转马头,踏上了归途。
来时的紧张和不安,被满载而归的喜悦所取代。
队伍的行进速度都轻快了几分。
陈远走在队伍的最后,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向那片被暮色笼罩的废弃营地。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爽朗的匈奴汉子,正咧着嘴,举着酒囊。
风雪,很快就将那片废墟彻底吞没。
陈远缓缓转回头,冰冷的风吹在脸上,像刀子一样割着皮肤。
“乌勒,你一定要活着。”他喃喃自语。
找到乌勒,不仅仅是为了还这个人情,更是为了那条至关重要的商路。
他必须主动出击,在这片草原,找到自己的盟友。
而不是象现在这样,被动地等待下一次危机降临。
下一次,找上门的,可能就是冲着山谷来的敌人了。
他没有第二次侥幸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