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远将那根已经被火焰烧成黑炭的枯枝,又往火里推了推。
火星迸溅,映着他毫无波澜的脸。
“马要吃草,人要吃饭。”
他没有回答张杨,反而转过头,目光落在那只被布条胡乱吊着的骼膊上。
“张大哥,我想知道,大汉这仗,到底是怎么输的?”
张杨愣住了。
他没想到,陈远会突然问这个。
洞内几个正在用盐水清洗伤口的汉军士卒,动作也跟着凝滞,眼神复杂地看了过来。
那场大败,是他们所有人心中一道尚未结痂的伤口。
张杨扯了扯嘴角,混杂着无尽的疲惫与讥讽。
“怎么输的?”
他靠着冰冷的岩壁,象是在问陈远,又象是在问自己。
“出塞时,三路大军,风头正盛,何其壮哉!”
“臧将军和夏将军,分别从雁门和高柳出塞,去打檀石槐的西部和东部。”
张杨的声音顿了顿,自嘲地摇了摇头,眼中满是血丝。
“我们,跟着田将军,从云中出塞,打檀石槐的中部。”
“因为南匈奴右贤王部离云中最近,他的部落,就全被田将军征召了。”
“一个拿钱买来的将军!”
张杨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压不住的愤恨,脖子上青筋暴起!
“谁他娘的不知道,他那个狗屁破鲜卑中郎将的官,是花了钱,跪舔中常侍王甫那个阉人才换来的!”
“一个靠阉人上位的软蛋,脑子里想的不是怎么打仗,而是怎么捞功!怎么用我们这些弟兄的命,去换他升官发财的本钱!”
张杨越说越激动,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但眼中的火却没有熄灭。
“檀石槐那老狗,狡猾得很!他根本不跟我们硬拼,就用小股骑兵像狼一样吊着我们,把三路大军一点点拖进草原深处,拖进那片死亡之地!”
“我们走了几百里,人困马乏,粮草不济!而他们,以逸待劳,就等着我们钻进口袋里!”
“结果……”
张杨闭上眼,身体微微颤斗。
“结果就是,大败!尸横遍野!我亲眼看见身边的兄弟,被五六个鲜卑人围着,活活耗尽力气,然后被战马踩成了肉泥!”
陈远听着张杨的讲述,心中飞速盘算。
他没有直接问匈奴人的情况,而是换了个角度,看似不经意地问道。
“田将军如此冒进,难道军中就没有人劝阻吗?比如……那些被征召的匈奴人?他们常年在草原上打滚,应该比我们更懂鲜卑人的路数。”
“呵,那帮匈奴人……”
张杨的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情,有鄙夷,也有几分说不清的羡慕。
“他们滑头得很!一个个都是在刀口上舔血的老油子,一看苗头不对,右贤王的人马,是头一批往南跑的!”
“田将军那个蠢货下令让他们顶在前面,他们阳奉阴违,一触即溃!等我们反应过来,他们已经跑出几里地了!我们都尉无奈顶上鲜卑主力,掩护其他袍泽们撤退!”
“我听说,右贤王他们损失不大,主力都撤回了屠申泽南边。”
陈远觉得,这是这几个月来听到最大的好消息!
乌勒!
右贤王部!
他们还在!
而且主力尚存!
那条被他认为已经彻底断绝的商路,或许……还能走!
只要能搭上这条线,用兵器、烈酒,换来他们过冬的牛羊和粮食!
山谷里这近千口人的吃饭问题!
那六十多匹战马的草料问题!
就全都解决了!
这不止是一条商路!
更是一条生路!
洞内昏暗的火光下,陈远紧握的拳头。
他猛地站起身。
“我要再去一趟匈奴那边。”
“你疯了?!”
张杨吼道,用那只完好的手死死抓住陈远的骼膊。
“我们刚在陈家坞宰了他们几十个游骑!鲜卑人现在肯定跟疯狗一样在到处找我们!你现在出山,就是自己往刀口上撞!”
“这不是勇敢,是愚蠢!”
张杨死死盯着陈远,他无法理解这个少年脑子里在想什么。
前一刻还很冷静,下一刻就要去做这种九死一生的事。
“不出去,这些马饿死。”
陈远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他低头看了一眼张杨抓着自己的手,又抬眼看着他。
“然后呢?你的战功怎么办?”
他看着洞内那些满怀希望又带着不安的伤兵,看着洞外那片沉睡着八百多口人的山谷。
“张大哥,你的雄心壮志,难道只是一句空话?”
陈远的声音象刀子一样扎进张杨的心里。
“连这点险都不敢冒,还谈什么当人上人?”
张杨的胸膛剧烈起伏,他想反驳,却发现陈远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
没有马,没有粮食,一切都是空谈。
他被这句话噎得哑口无言,但眼中的挣扎却愈发浓烈。
是啊。
要实现野心,要出人头地,就必须有这几十匹马。
他看着陈远那张年轻却写满坚毅的脸,心中的焦躁和不安,竟慢慢平复下来。
这个少年,总能在最绝望的时候,找到那条最疯狂,也可能是唯一正确的路。
张杨深吸一口气,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
他不能让陈远一个人去。
这个少年,如今是他和这帮残兵败将最大的希望。
“要去,可以。但不是现在。”
“等五天。”
张杨沉声说道,这次他的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我知道他们的路数。一次突袭失败,游骑失联,他们会立刻封锁并细致搜索事发地周边局域。”
“这几天,陈家坞附近一定是天罗地网。但他们不可能在一个地方耗太久,五天,是他们耐心的极限。”
“五天后,他们搜索无果,必然会扩大范围,那才是我们出山最安全的时候。”
他看了一眼自己吊着的骼膊,咬了咬牙。
“五天后,我的伤能撑得住骑马。你挑人,我来带队,我们一起去!”
陈远看着张杨。
他从这个军汉的眼中,看到了信任,看到了伙伴之间的托付。
陈远点了点头,没有多言。
“好。”
一言为定。
洞内的气氛,终于不再那么剑拔弩张。
陈远没有再停留,转身走出了山洞。
冰冷的夜风迎面吹来,让他滚烫的头脑彻底冷静下来。
他走到山谷的边缘,抬头望向东方。
那里,是乌勒的营地,是茫茫的草原。
他也会怕。
一想到那些在火光中如饿狼般的鲜卑游骑,他的手心就会渗出冷汗。
但他身后,是近千口人的性命。
赵叔曾说,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陈远呼出一口白气,握紧了拳头。
赵叔,你说的对。
但现在,这条路,只有我一个人能先去走。
我必须把它趟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