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里的第一场雪,下了整整两天。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所有的声音都被大雪吞噬,只剩下风穿过山谷时,那种呜咽般的回响。
窝棚和山洞里,人们裹紧了身上能找到的一切,围着火堆,靠着彼此的体温抵御严寒。
食物开始定额分配,只有老人和孩子能多分到一勺滚烫的肉汤。
这种安稳,让人心安,也让人压抑。
夜里,陈远召集了李风、陈虎和张魁。
火盆里的木炭烧得通红,跳动的火光映着陈远写满心事的脸。
“我们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
陈远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指了指洞外漆黑的夜,“山里的活物都躲了起来,这几天猎户们几乎空手而归。我们的食物,撑不了整个冬天。”
他看向李风:“雪停了,路就能走了。我们必须知道山外是什么情况,才能决定下一步是继续守,还是……另寻出路。”
张魁用火钳拨弄了一下炭火,火星迸溅。“阿远哥,你想怎么办?”
“我要出去一趟。”
陈远看着跳动的火焰,“回陈家坞看看,那里是附近所有消息的交汇点。我们必须知道,我们面对的,究竟是什么。”
陈虎一惊:“就我们几个?”
“不。”陈远摇头,“我,小风,再从那五十人里,挑十个最好的。十二个人,带十天的干粮,轻装简行。”
他算得很清楚,来回最多四天,剩下的六天,是应对所有意外的本钱。
“大魁,虎子,你们留下。”
陈远看向他们,语气里没有商量的馀地。
“山谷里七百多口人,不能没人主事。你们和陈爷一起稳住大家,等我回来。”
张魁和陈虎虽然也想跟着去,但都明白事情的轻重,重重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早,一支十二人的小队,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山谷。
他们都穿着颜色灰暗的旧皮袄,背着弓,腰间挎着刀,手里提着新磨砺过的竹矛。
走在最前面的,是陈远和李风。
队伍里,那个曾挑战过陈远的孙大牛赫然在列。
他此刻脸上再无半分不服,只是沉默地跟在陈远身后,目光警剔地扫视着周围的雪地。
大雪复盖了他们来时的所有痕迹,也让这片天地变得更加荒凉、寂静。
没有了老弱妇孺的拖累,这支队伍的行进速度比来时更快。
第二天黄昏时分,那座熟悉的坞堡轮廓,就出现在了地平在线。
陈家坞,到了。
队伍停在远处的一片枯树林里,陈远猛地举起手,所有人都瞬间伏低了身子,与周围的雪地融为一体。
坞堡静悄悄的,可陈远的心,却沉到了谷底。
在坞堡西门外的雪地上,留下了大量杂乱的马蹄印!
那不是他们离开时牛车驴车留下的笨重车辙,是战马的痕迹!
而且,看痕迹的新旧程度,就在这两天之内!
刘三!
还有那五十多个留下的乡亲!
陈远的脑海中闪过刘三那张局促不安的脸,闪过那个抱着孩子的妇人。
心中不由升起一种冰冷的悔意和自责。
难道,自己当初那个自以为两全的决定,终究是害了他们?
“小风。”陈远的声音绷紧了,尾音里藏着一丝颤斗。
“在。”李风已经抽出了腰间的短刀,眼中杀意凛然。
“你跟我进去。其他人,散开,在林子里设伏。”
陈远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恢复了冰冷,“没有我的信号,不准妄动!”
“明白!”孙大牛等人低声应道,迅速消失在暮色下的树林中。
陈远和李风借着夜色,如两道鬼影,迅速接近坞堡。
他们没有走正门,而是绕到一处相对低矮的土墙下。
陈远半蹲下身,双手交叠。
李风心领神会,脚尖在他手心一踩,借力翻上了墙头,刚要放下绳索,墙内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吓得他立刻伏低身子。
片刻后,声音消失,李风才放下绳索。
陈远抓住绳索,三两下也攀了上去。
墙内,熟悉的院落,熟悉的路径。
雪地上,脚印杂乱,还带着一些暗红色的拖拽痕迹,在白雪的映衬下触目惊心。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他们象两只狸猫,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沿着墙根的阴影,向坞堡的中心摸去。
刚绕过平日里堆放杂物的柴房,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便扑面而来。
混杂在血腥味里的,还有一股浓烈刺鼻的草药味。
陈远和李风的动作同时一顿。
两人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继续向前。
议事堂的方向,有火光透出,隐约还有人声。
他们伏低身子,借着一堆废弃的木料做掩护,一点点地靠近。
当他们终于绕到议事堂的侧面,从窗口的缝隙向里望去时,两人都愣住了。
议事堂里,以及外面的空地上,升起了七八堆篝火。
火光映照下,几十个男人或坐或躺,挤在一起。
这些人身上,穿着破烂不堪的衣甲,那制式,分明是大汉的军服!
只是,这些军服上满是刀口和凝固的黑血,许多人身上缠着粗劣的麻布绷带,不断有暗红的血从绷带里渗出来。
一个缺了左臂的汉子,正靠在墙角,双目无神地看着跳动的火焰。
另一个腹部缠满绷带的,则在睡梦中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
空气中,那股血腥、草药和腐臭混合的味道,就是从这些人身上,以及旁边一口正在熬煮着黑色汤药的大锅里散发出来的。
最让陈远意外的是,他看到了刘三!
刘三正端着一碗汤药,小心地喂给一个断了腿的兵卒,他身后的几个妇人,也正忙着撕扯麻布,清洗血污。
他们还活着!
这个念头让陈远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
是他们,在照顾这些溃兵!
陈远他曾设想过无数种可能。
鲜卑人、休屠各的杂碎、不知名的马匪……
他唯独没有想到,会是朝廷的兵。
而且,是打输了的兵!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让他四肢冰凉。
他赌对了。
陈家坞,真的赌不起。
那场被陈爷和族老们寄予厚望的北伐,那场决定了北地无数汉人命运的国战……
输了。
就在陈远心神剧震之时,一阵寒风吹过,将靠在议事堂门口的一面残破军旗,吹得“哗啦”作响。
火光下,旗帜上一角露了出来。
那是一个用血和泥浆浸染过的,几乎无法辨认的字。
——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