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天,山谷就变了模样。
沿着溪流两岸,几十座半地下的窝棚已经建好,墙体用泥土、碎石和枯草混合,夯得结结实实,外面再涂上一层黄泥,虽然简陋,却能挡住刺骨的寒风。
山谷里不再只有风声和水声。
有了孩子们的笑闹,女人们浣洗衣物的棒槌声,还有伐木的号子声。
袅袅的炊烟从各个石洞和窝棚的简易烟囱里升起,在谷内汇聚成一片温暖的雾气。
这里,成了一个建在悬崖峭壁之下的,临时的家。
这天傍晚,篝火燃起,陈远没有去分发食物,只是站在高处,沉默地看着底下的一切
他看到陈虎正被一群孩子围着,学着狼叫,逗得孩子们前仰后合。
他看到张魁帮着一个老人,将一捆刚砍好的木柴背进山洞,那老人拍着张魁的骼膊,嘴里念叨着什么。
一切都显得那么安稳。
就在此时,负责在谷口放哨的李风快步走了过来,他的脸色在火光下显得有些凝重。
“阿远哥,”他压低了声音,“我们今天在山谷外五里的风口坳,发现了一户逃难汉人……的尸体。”
陈远心中一凛,那安稳的表象如镜花水月般破碎。
他转过身,走向另一堆篝火。
那里聚集着坞堡里最精壮的一批男人。
他们刚干完一天的活,正大口地吃着肉干,喝着热水。
陈远走过去,火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喧闹声小了下去,所有人都看着他。
他没有废话,直接开口,点着一个个名字。
“王二麻子,五年前,你一个人在林子里用陷阱弄死过一头豹子。”
“刘瘸子,你腿脚不利索,可你那手弓箭,五十步内指哪打哪。”
“孙大牛,休屠各那次,你爹死你面前,你用一把柴刀砍翻了两个。”
……
他一连点了五十个名字。
被点到的人,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
这些人,有的是最好的猎人,有的是当年跟胡人拼过命的汉子,他们的手上,都沾过血。
“从明天起,你们的活,只有一个。”
陈远目光扫过他们。
“跟我一起,操练军阵,学会搏杀。”
没人出声,只有粗重的呼吸和篝火燃烧的噼啪声。
“我们现在是活着,可山外的危险还是存在。我们不能等找上门来了,才想起自己没有抵抗能力。”
他顿了顿,看向人群。
“往后,你们五十个人,就是陈家坞的刀。负责巡山、守夜、打猎,也负责……杀光所有想闯进来的杂碎!”
“还有我!”张魁第一个站起来,“加我一个!”
“还有我!”陈虎也跳了起来,脸上没了平时的嬉皮笑脸,“阿远哥,我虽然没砍过人,但我跑得快,能当斥候!”
李风则在人群后,无声地看着陈远,重重点了点头。
陈远看着他们,这支队伍的骨架,就这么定了下来。
可问题也随之而来。
“阿远,”张铁找到陈远,黝黑的脸上满是愁容,“人是有了,可家伙什不够啊。”
他带着陈远来到充当仓库的山洞。
里面堆着他们从坞堡带来的所有铁器,但大多是农具和生活用具,真正的兵器,只有十几把长矛和不到二十张旧弓。
“铁料就这么多,全打成刀,也给不了几个人。要是打长矛头,倒是能多些,可做杆子的白蜡木,这山里根本找不到。”
陈远拿起一根磨损严重的矛头。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洞外。
他的视线越过人群,落在了山谷两侧山坡上,那片在寒风中摇曳的竹林。
“张铁叔,这山里,什么最多?”
张铁一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竹子?”张铁皱起了眉,“那玩意儿脆,一撞就裂,做矛杆,可比不上白蜡木。”
“那就让它不容易裂。”
陈远的脑海中浮现出赵叔曾描述过的某种工艺。
“把竹子用火慢慢烤,烤干里面的水分,再用溪里的冷水猛地一激。”
他看着张铁道:“我们没有时间去找白蜡木,也没有足够的铁去打刀。”
“我们现在要的,不是一把能传家的宝刀,而是五十根能战斗的矛!”
“用最快的速度,武装最多的人。哪怕这些矛用几次就废,也比赤手空拳强。”
“……我明白了。”张铁重重点头,“炉子,今晚就不熄了!”
第二天,整个山谷的节奏,再次改变。
张铁的临时铁匠铺里,风箱呼啸,火星四溅。
新打出来的三棱矛头和箭头,被一盆盆冷水淬炼,发出“嗤嗤”的声响。
而在山谷的另一片空地上,陈远亲手点燃了火堆。
五十个被选中的汉子,赤着上身,在寒风中站成一个歪歪扭扭的方阵。
他们都是好猎手,是庄稼好手,可他们不是兵。
“站直了!都给我站直了!”陈远拿着一根藤条,在队伍里来回穿梭。
“阿远,这比在雪地里趴一天等兔子还累!”一个年轻的猎人抱怨道。
陈远一言不发,走到队伍前面。
他手里握着一根刚做好的竹矛,矛身经过处理,呈现出一种坚硬的青黑色。
他没有讲解任何大道理,只是做了一个最简单、最枯燥的动作。
踏步,拧腰,出矛。
“噗!”
矛尖精准地刺入前方一棵碗口粗的树干,入肉三分。
“战场上,没有花架子,只有你死我活。”
陈远的声音冰冷,“最快的速度,给敌人造成最大的伤害,然后,准备杀下一个。”
“这就是你们接下来一个月,唯一要学,也必须学会的东西!”
……
然而训练的第三天,矛盾就爆发了。
“阿远!我受不了了!”
一个名叫孙大牛的汉子把竹矛往地上一扔,他是当年在休屠各入侵时,用柴刀砍翻过两个胡人的猛人。
“咱们是猎人,不是朝廷的兵!你这直来直去的练法,还没我爹教的刀法管用!与其在这戳木头,不如让我带人进山多打几头野猪!”
不少人跟着附和,队伍眼看就快要散了。
陈远没有发怒,只是捡起地上的竹矛,平静地看着他:“孙大牛,你出刀,我只出一矛。”
孙大牛血气上涌,他敬重陈远,但不服这套练法,大吼一声:“阿远你小心了!”
他抄起腰间的短刀就冲了过来,刀光闪铄,虚晃一招,直劈陈远面门,确实有几分悍不畏死的章法。
然而,陈远不退反进。
就在孙大牛近身的瞬间,他用矛尖轻轻一点,点在了孙大牛劈来的短刀刀面上。
只是一点,孙大牛就感觉一股巧劲传来,刀势顿时一偏。
就是这一瞬间的空当!
陈远手腕一抖,竹矛如同毒蛇出洞,后发先至!
孙大牛还没反应过来,那根竹矛已经抵在了他的喉结上,冰冷的触感让他浑身汗毛倒竖。
陈远收回竹矛:“要想自己练,打赢我再说!”
孙大牛涨红着脸,默默捡起了自己的竹矛,重新站回队列。
这一次,再没人有怨言。
深夜,训练的汉子们早已沉沉睡去,身上还带着跌打的药酒味。
陈远独自坐在洞口,就着清冷的月光,用一块麻布给自己的指关节擦着药酒。
白天为了立威,他硬接了孙大牛一记格挡,关节处一片青紫。
月光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显得有些孤单。
他想起白天孙大牛那龇牙咧嘴的样子,想起王二麻子因为队列站错被他用藤条抽了后背。
他缓缓握紧了手里的竹矛。
他不喜欢这样。
赵叔教他兵法,教他谋略,可没教过他,如何狠心对自己的兄弟。
他轻轻抚摸着光滑的矛身,对与错……
或许,能让大家活下去的,就是对的。
……
一个月后,第一场雪,悄然降临。
雪花无声地飘落,给整个山谷披上了一层银装。
空地上,五十个汉子,顶着风雪,沉默地站立着。
他们不再是松散的猎户,而是一个整体。
身上的肌肉线条变得更加坚实,眼神也褪去了农民的温顺,多了几分狼一般的凶悍。
陈家坞,终于有了自己的第一支武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