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回到坞堡时,正是黄昏。
夕阳的馀晖给夯土墙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坞堡门口,几个玩耍的孩子最先看到那辆装得满满当当的牛车,爆发出阵阵欢呼。
“肉!好多肉干!”
“阿远哥他们换回来吃的了!”
乡亲们闻声围拢过来,看着那一袋袋沉甸甸的肉干,脸上满是抑制不住的喜悦。
这个冬天,熬过去的把握又大了几分。
陈虎挺着胸膛,尽情享受着众人钦佩的目光,连一向沉默的张魁,脸上都难得露出了憨厚的笑容。
唯有陈远。
他从头到尾,面无表情。
他将牛车交给张魁和李风,声音沙哑地吩咐:“把肉干分下去,老人孩子多分点。”
说完,他拨开人群,径直走向了坞堡中央那棵老槐树。
“陈爷。”
陈爷正吧嗒着旱烟,看到陈远凝重的神色,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些许。
“怎么了,阿远?换了这么多肉干回来,不是大好事吗?”
“出大事了。”
陈远的声音不高,却让周围几个正在说笑的族老,瞬间安静了下来。
“去议事堂说。”
陈远看了一眼周围投来的好奇目光。
“把各家的主事人都叫上。”
半个时辰后,陈家坞的议事堂里,火盆里的木炭烧得通红,映着十几张神情各异的脸。
这里坐着的,是陈家坞八百多口人的主心骨。
陈远没有半句废话,将破鲜卑中郎将田晏下令北伐,右贤王部被尽数抽调的消息,以及乌勒最后的警告,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说完,他看向众人,声音平静而沉重。
“盐铁买卖,断了。”
“而且这个冬天,屠申泽,会很乱。”
议事堂里,死一般的寂静。
火盆里一块木炭“噼啪”炸响,成了唯一的声音。
所有人都被这个消息砸蒙了。
“断……断了?”
一个妇人声音发颤,脸色瞬间煞白。
“那……那我们这个冬天……还有开春……”
“何止是过冬!”
另一个老妇人声音里带着哭腔,“没了右贤王的人镇着,休屠各那些杂碎肯定要来寇边!”
“阿远,你忘了你爹娘是怎么死的了吗?那些畜生会把我们生吞活剥了!”
这句话,象一根针,狠狠刺进了所有人的心里。
议事堂瞬间炸开了锅。
“完了,全完了!”一个汉子绝望地用拳头捶着土炕。
“没了盐换粮,光靠这点肉干,八百多张嘴,怎么熬得过去啊!”
“熬过去又怎么样?等开春,乌勒部要是不在,那些饿了一个冬天的狼崽子冲过来,拿什么挡?”
绝望的情绪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几个妇人已经低声啜泣起来。
就在一片徨恐混乱中,陈爷重重地磕了磕烟锅。
“铛!”
一声刺耳的脆响,压过了所有声音。
“慌什么!都给我闭嘴!”
老人原本浑浊的眼睛里,此刻竟亮得吓人。
“哭!哭能把敌人哭走吗?哭能从地里哭出粮食吗?一群没出息的东西!”
他猛地站起身,佝偻的腰杆竟挺直了几分,在火盆边来回踱步。
“这是天大的好事!”
他环视众人,声音高亢。
“朝廷终于想起我们这些被扔在边地的子民了!终于要对那些鲜卑杂碎动手了!”
“你们都忘了?三十年前,我跟你们爹那会儿,朔方郡是什么光景?官道上商旅不绝,县城里店铺林立!哪有胡人敢在咱们家门口拉屎撒尿!”
陈爷的声音越来越高,他仿佛回到了那个属于他的,大汉荣光的时代。
“别看现在胡人闹得欢,那是朝廷懒得搭理他们!只要大汉天兵一到,什么鲜卑,什么匈奴,都得乖乖跪下给咱们磕头!”
“等田将军打赢了这一仗,收复了朔方,咱们就又是大汉的子民了!有官府管着,有王法在,谁还敢来抢我们?咱们就能安安稳稳地种地,过太平日子了!”
一番话,说得众人眼中的徨恐与绝望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希望的光芒。
是啊,他们是汉人。
在他们骨子里,始终流淌着对那个强大王朝的信任与孺慕。
“陈爷说得对!”
张魁的父亲,坞堡里最好的铁匠张铁瓮声瓮气地说道。
“陈爷说得对,靠胡人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我听五原郡来的客商说过,官府那边……也不是没路子走。”
“只是……听说那些盐官的胃口,比鲜卑人还大。就算咱们拿到了盐引,层层盘剥下来,怕是也剩不下几个子儿。”
他叹了口气,又砸了咂嘴:“不过,好歹是条路。真到了那天,能正大光明地当个汉家良民,就算被多刮几层皮,也总比整日把脑袋别在裤腰上强。至少……晚上能睡个安稳觉。”
“对!到时候咱们就是良民了!”
“还是跟着朝廷有奔头!再也不用看那些胡人的脸色!”
议事堂里的气氛瞬间逆转,方才还惨白着脸的人们,此刻都激动到涨红了脸,开始畅想大汉王师归来后的美好生活。
太平盛世,仿佛就在眼前。
只有陈远,从头到尾都沉默着。
他看着火光映照下,一张张激动而热切的脸,听着他们对“太平日子”和“大汉王法”的期盼,脑海里却回响起赵叔疲惫而清醒的声音。
“阿远,记住,永远不要把自己的命,交到别人的刀把子上。”
陈爷他们的乐观,在陈远看来,就象这火盆里的光。
看着温暖,却照不亮屋外深沉无边的黑暗。
那是一场豪赌。
陈家坞,不,是整个并州北部的汉人,都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压在了这场他们一无所知的战争上。
他们赌大汉必胜。
可赌桌上,从来没有必胜的道理。
议论声渐渐平息,所有人都带着对未来的期盼,看向了陈远,这个如今坞堡里事实上的领头人。
“阿远,你怎么看?这事儿,咱们该怎么准备?”
陈爷问道,语气里充满了信心。
陈远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每一个人,扫过他们脸上那真诚而热烈的笑容。
他没有反驳,没有争论,更没有提什么天时地利。
他只是问出了一个,在场所有人都下意识回避了的问题。
“如果……”
火盆里的炭火跳动了一下,映得他年轻的脸庞忽明忽暗。
“大汉这仗,打输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