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爷手里的旱烟锅猛地砸在地上,他拄着的拐杖重重顿地,发出“咚”的闷响。
“田将军率领的是大汉王师!是天兵!”
老人气得胸膛剧烈起伏。
“仗还没打,你就先咒输!这是动摇军心!”
“你爹娘要是泉下有知,都得被你这个不肖子孙气活过来!”
斥责声在议事堂里回荡。
几个原本有些动摇的族老,立刻象是找到了主心骨,纷纷附和。
“阿远!你这是昏了头了!陈爷说的才是正道!”
“就是!没了朝廷,我们算什么?连根都没了!这话可万万不能乱说!”
一个更年长的老人忧心忡忡地补充道:“孩子,咱们私下跟匈奴人做买卖,本就是犯禁的事。如今王师要来了,正该我们表忠心的时候啊!”
陈远没有争辩,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人,扫过他们脸上或愤怒、或惊惧、或迟疑的表情,最后,落回到陈爷身上。
火盆的光影里,陈远的半张脸明,半张脸暗,他再次开口。
“陈爷,乡亲们,我只问一句。”
“五年前,休屠各的杂碎冲进坞堡,杀我爹娘,辱我们姐妹的时候……”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个字都象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刀子!
“朔方郡的援兵,在哪里?!”
陈远的话音刚落,议事堂里刚刚升起的喧嚣,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死寂和压抑的呼吸。
五年前那个血色黄昏,再一次浮现在所有人眼前。
被撞成碎木的门,被火把点燃的屋。
女人撕心裂肺的尖叫,孩子惊恐到失声的哭喊,男人临死前喷着血沫的不甘怒吼……
还有,倒在血泊中,身体已经冰冷的亲人。
他们也曾派人去求援。
可直到那些畜生抢掠一空,笑着扬长而去,他们连一个汉军的影子都没看到。
陈爷脸上的怒气,象是被戳破的牛皮气囊,迅速地瘪了下去。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
援兵在哪里?
没有人能回答。
“咳……”
一声沉闷的轻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闷。
张魁的父亲,铁匠张铁站了起来。
“阿远说的……不是没道理。”
他黝黑的脸上满是复杂,叹了口气。
“官府也好,朝廷也罢,离咱们都太远了。”
“远水,解不了近渴。”
“这几年,要不是赵先生,咱们早就没了。”
他看向陈远,又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陈爷:
“咱们的命,是自己的。”
这句朴实无华的话,让原本还站在陈爷那边的几个族老,也彻底动摇了。
陈远知道,时机到了。
他上前一步,声音沉稳有力。
“我不是要走,更不是要逃。”
“赵叔说过,真正的战士,从不把后背留给未知的危险。”
“我的计划,源自赵叔提过的一种战法,叫‘坚壁清野,待时而动’!”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第一步,立刻派人,进入屠申泽旁的阴山馀脉,查找一处易守难攻,有水源,且只有一条出口的山谷,作为我们的藏身之地!”
“第二步,等乌勒部的大军一开拔,我们坞堡就全员转移!带上所有能带走的粮食、工具、铁器,暂时放弃坞堡,进山!”
他的计划清淅、果决,带着一股不留后路的狠厉。
“等这场仗打完了,外面的风声过去了,我们再回来!”
说完,他最后看向已经颓然坐下的陈爷,语气里多了一丝恳切。
“陈爷,这不是在赌大汉会输。”
“这是因为我们赌不起。”
“陈家坞八百多条人命,赌输一次,就什么都没了。”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议事堂里回响。
“大汉赢了,我们回来,依旧是大汉的子民。”
“若是……输了,我们至少还活着。”
活着。
这两个字,有千钧之重,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陈爷抬起头,浑浊的目光越过火光,死死地盯着陈远。
他想从那张年轻的脸上看到哪怕一丝的动摇和不确定,但他没有。
那双黑沉的眸子里,只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冷静和坚定。
他又看了看周围的乡亲们。
他们脸上的愤怒和质疑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重新被勾起的恐惧。
老人浑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
他缓缓地闭上眼睛,干枯的手无力地垂下,那根像征着权力的拐杖,“哐当”一声,倒在了地上。
“……唉。”
一声长叹,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苍凉。
他没有说同意,也没有再反对。
但所有人都知道,从这一刻起,陈家坞的决策权,已经从这位守护了坞堡几十年的老人手中,转移到了这个名叫陈远的少年身上。
……
会议结束了。
乡亲们带着沉重的心事各自散去。
议事堂外,月色冰冷。
陈远找到了他那三个兄弟。
陈虎还处于巨大的震惊之中,他看着陈远,象是第一天认识他一样。
“阿远哥,你……你刚才……”
陈远没有理他,而是直接走到李风面前。
“小风。”
“在。”李风立刻应声,他的眼中闪铄着异样的光彩。
“你追踪的本事最好,脑子也最冷静。从明天起,你带上十个最机灵的猎人,带足干粮和水,即刻入山。记住,我们的目的是找地方,不是打猎,不要节外生枝。安全第一,十天之内,必须回来。”
“明白。”李风重重点头,没有丝毫尤豫。
陈远又转向张魁。
“大魁。”
“阿远哥,你说。”
“你爹是铁匠,你对家伙什最熟。从现在开始,你带人清点坞堡里所有的物资。粮食、盐、布匹、药材、铁器、工具……一颗粮食,一寸铁皮都不能漏。我要知道,我们到底有多少家底。”
“好!”张魁捶了捶自己的胸口,一口应下。
布置完任务,陈远才看向一脸茫然,还沉浸在刚才激烈冲突中的陈虎。
他拍了拍陈虎的肩膀,目光深邃。
“虎子,你脑子活,嘴巴也利索。接下来的事情,人心最重要。”
“你的任务,就是把我们今晚议定的事情,用大家能听懂的话,告诉那些没来的人家。”
“告诉他们,我们不是逃跑,是为了更好地活下去。稳住人心,别让大家乱了阵脚,能做到吗?”
陈虎愣了一下,随即重重地点头:“能!阿远哥你放心!”
看着兄弟们领命而去,陈远独自站在老槐树下,抬头望向坞堡东头那片山坡的方向。
夜风卷起枯叶,发出萧瑟的声响。
一场关乎陈家坞八百口人生死存亡的豪赌,已经悄然开局。
而他陈远,是唯一的庄家。
一个不能输的庄家。
他缓缓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赵叔,看着吧。”
他低声自语。
“我会让他们,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