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一辆破旧的牛车驶出陈家坞。
车辙在苍黄的草野上,压出两道浅浅的痕迹。
车上东西不多。
一张处理好的熊皮,一堆剔干净的熊骨,几把新打的短刀,还有一坛陈虎他娘藏了好几年的烈酒。
这是陈家坞如今能拿出的,最有分量的东西。
也是他们全部的希望。
陈远牵着牛,目光漠然地看着前方。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日头升高,驱散了些许寒意。陈远始终保持着警剔,目光不时扫过道路两侧枯黄的草丛。
突然,他抬手示意牛车停下。
“怎么了,阿远哥?”陈虎紧张地握住了弓。
陈远没有回答,只是指了指不远处几只正在啃食着什么的野狼,它们看到牛车,立刻抬起头,露出森白的牙齿,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威胁声。
“绕过去。”陈远的声音很平静。
众人沉默地拉着牛车,从远处绕开,直到那些狼消失在视野里,陈虎才松了口气,搓了搓冻得通红的鼻子,凑到陈远身边。
“阿远哥,”他压低了声音,“以前跟赵叔走这条路,好象从没见过这些畜生敢这么嚣张。”
这个问题,让推车的张魁和跟在车旁的李风,动作都不由得慢了一瞬。
陈虎掰着手指头,满脸都是想不通的困惑。
“你说……赵叔到底是个啥人啊?”
“就说那盐,屠申泽的盐湖,几百年来人人都知道那水又苦又涩,牲口都不爱喝。”
“怎么到了他手里,几口锅,几个池子,捣鼓几下,弄出来的细盐一点苦味都没了?”
他又指了指张魁。
“还有大魁他爹那炉子,都传了三代了。赵叔就去看了几眼,让人改了风口,添了几个机关,打出来的刀,砍骨头都不带卷刃的!”
张魁瓮声瓮气地接了一句:“我爹说,那是神仙手段。”
话音刚落,牛车猛地一颠,车轮陷进一个被枯草掩盖的土坑里。
“都搭把手!”陈远喝道。
几人费力地将牛车推出坑,陈虎一边擦着汗,一边象是找到了知音,一拍大腿:“对!就是神仙手段!我听坞里老人说,天上有神仙被贬下凡,就是来渡劫的。”
“赵叔会不会就是……现在他在凡间的罪受完了,就回天上去了?”
一直沉默的李风,忽然开了口。
他的目光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际线。
“我记得赵叔说过,我们脚下的地,是圆的。”
这话一出,连陈远拉车的动作都停滞了半拍。
陈虎更是瞪圆了眼睛:“圆的?地咋能是圆的?那另一边的人不都掉下去了?”
李风摇了摇头:“我也不懂。说不定他以前在天上看过呢。”
陈远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三年前的那个雨天。
在河边,他发现那个男人的时候,他穿着一身奇怪的衣服,料子也说不上来是什么。
头发剪得极短,当时他以为是哪个部落的异族人,可那人一开口,却是字正腔圆的汉话。
后来,赵叔的头发长了,也换上了坞堡里的麻衣,看起来和旁人无异。
可陈远知道,他不一样。
“或许吧。”陈远独自喃喃,“或许他真是天上的神仙,来渡他的劫,也渡我们的劫。”
这个念头,让少年们心里那份沉甸甸的悲伤,莫名轻快了些许。
仿佛那个温和而智慧的长者,并未离去,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活在他们每个人的记忆里。
当一片低矮、错落的帐篷群出现在地平在线时,他们终于到了地方——南匈奴乌勒部。
还未靠近,一股紧张的气氛便扑面而来。
营地里弥漫着浓烈的牛羊膻味,却少了往日的喧闹。
许多帐篷前,男人们正在三五成群地擦拭着兵器、加固着皮甲。
妇人们则神色忧虑地将风干的肉块打包装袋,连孩童的追逐打闹声,都消失了。
一个穿着皮袍、身材壮实的匈奴汉子看到他们,眼睛一亮,用有些生硬的汉话高声喊道:“陈家坞的兄弟!”
他快步迎了上来,正是乌勒。
乌勒的父亲是右贤王手下一名千夫长,而他是赵叔这几年最重要的生意伙伴。
靠着乌勒的庇护和居中调停,陈家坞才能和右贤王部创建起稳定的盐铁贸易,而乌勒部则居中赚取收益。
“赵先生呢?他老人家身体可好?”乌勒一把搂住张魁的肩膀,力气大得让铁塔般的张魁都咧了咧嘴。
他的目光越过几人,在牛车后查找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陈远从车上跳下来,看着乌勒那张被风霜刻满纹路却依旧真诚的脸,喉咙发紧。
他定了定心神,将所有翻涌的情绪压了下去。
“乌勒大哥,”陈远的声音沙哑,“赵叔……走了。”
乌勒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
“走……走了?什么意思?回中原了?”
“两天前,病逝了。”陈远一字一顿。
乌勒愣在原地,眼框竟控制不住地泛起红色。
“怎么会……怎么会这么突然……”
陈远心中微动,赵叔说的“团结”,或许就是这个意思。
用真心,换真心。
他强压悲伤,从车上取下那坛烈酒和一把短刀,递了过去。
“赵叔走了,但陈家坞还在。我们兄弟几个,想接着跟乌勒大哥做生意。”
陈远看着他,目光沉静。
“这是我们新打的铁器,乌勒大哥可以看看,不比赵叔在时差。”
乌勒接过短刀,下意识地抽出。
他随手在旁边的木桩上劈了一下,“噗”的一声,刀锋入木三分。
“好刀!”乌勒赞了一句,脸上的愁云却更重了。
他看了一眼陈远,又看了一眼他身后三个稚气未脱的少年,欲言又止,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
陈远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乌勒大哥,可是有什么难处?”
乌勒叹了口气,将他们领进自己最大的帐篷,挥手屏退了左右,连帐篷的帘子都亲自掖得严严实实。
“阿远兄弟,不是我不想跟你们做生意。”
乌勒给他们倒上马奶酒,神情无比凝重。
“是……这生意,怕是做不成了。”
“为什么?”陈虎急得站了起来。
乌勒摆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他压低了声音,凑到陈远身边。
“现在,草原上出了件天大的事。”
“破鲜卑中郎将,那个叫田晏的汉官,下了将令!”
“他要求右贤王部,集结所有能上马的男人,备足粮草,不日就要北上,随他一起去讨伐鲜卑人!”